关山难越(63)
他们的关怀一如月色朴实无声。
云清澜一直走远到听见背后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才终于停下步子,缓缓转身看着寒风中那两道早已看不清的身影。
第52章 凛冬散尽
“云小姐在看什么?”
城南的街市四下无人, 秦朝楚嗓音缱绻,站在云清澜身边,身上带着些微酒意。夜风一吹, 裹着云清澜的气息涌进鼻腔,就又醉了几分。
秦朝楚虽看着瘦削, 可坐在云清澜身边依旧比她高大不少, 郑老伯觉着这般高大的人必然也是个顶顶威武的将军, 是以喝酒时总要拉顾着他。
所幸秦朝楚酒量不错, 三五碗黄酒下肚,倒也面色无常。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被酒水浸过的声线多出几分沙哑轻柔, 云清澜一直看着那蒙蒙夜雾中的两道身影归于无形, 才缓缓抬头看向夜空。
星月成行,万里无云。
风往身后去, 人却总是要向前走的。
郑老伯酩酊一场,便从醉梦里同儿子告别, 华霜在桌上坐到最后,杯中黄汤浅尝一口,再以残酒送别亡夫。
夜雾里她掺着郑老伯走上归家的田埂小路,但又何尝不是走向未来。
天地悠悠, 此刻站在旷然夜空下的云清澜,只觉全身上下都被荡涤一空。
此番南北之战虽败, 但终究是在年关前有了结果。
休战止戈, 两国联姻,武朝虽失了面子送亲求和, 但于两边百姓和交战的将士而言, 却又诚然算是一件好事。
他们不必在年关苦苦遥望边疆, 亦无须在深夜唏嘘苦叹,活着的人回到身边,死去的人魂归天上,可只要尘埃落定,他们便又能过上一段安心日子。
此刻一如一年伊始一样充满希望。
岁末的严寒风霜都已经尽了,星星冒出头来,月亮也散着清辉。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就好像星星在无尽的苍穹里对人们说,苦难是有尽头的,但希望生生不息。
云清澜呵出一口气,白雾倏尔散进夜空,她就又低头走在灯灭鼓歇的寂静街市上。
除了月色,便只余她这一盏小灯。
身侧响起轻缓又有节律的笃笃声,秦朝楚不疾不徐地走在云清澜身侧,其脚步不慌不忙,好似就只是在这般跟着云清澜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么晚了,怎地不见有人来接应五皇子?”
两国谈判和亲,稷元更是派太子亲自前来,这般紧要人事,必然会兴师动众,可秦朝楚身侧却不曾出现过一个随从。
云清澜提着花灯,眸光轻轻落在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
月色在二人身下拉出两道细长的影子,他们在空无一物的长街并肩而行,两道长影就也随之相依在一处,跟着他们的脚步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路上风雪大,他们许是耽搁了。”秦朝楚随口应道,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似是对此并不在意。
是谁方才还说一路风和日丽来着?
云清澜有些听不懂了:“那五皇子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却见秦朝楚闻言忽地顿住脚步转过头来,一双堪比月色的水眸盈盈落在云清澜身上:“团圆之夜,在下不在此处,又该在哪呢?”
夜风倏忽而过,在云清澜眼底的寂寂春潭上吹起微波。
在云清澜面前,秦朝楚是丁点都不曾掩饰自己的心思的,他话语直白,眸中那两道楚楚柔光更是摄人心魄。
锁在云清澜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许是醉意涌上心头,朦胧中云清澜竟觉似有萤火自花灯中升起,那萤萤火光晕染在秦朝楚刀刻般的下颌上,有如铁刃繁花,目眩神迷。
“可五皇子,不是来和亲的吗?”
即便早知秦朝楚的心思,可与正阳公主联姻在即,他又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云清澜挣扎着想。
就连云清澜自己都不曾发觉,她说出这句话时语中不自觉的失落,以及眼底露出的一丝惶然和紧张。
却被秦朝楚尽收眼底。
他的声音随之层层温柔下来,自上而下落在云清澜发尾肩头,带着叫人痴迷的哄诱。
“在下从未说过,来此是为了和亲。”
他从未想过和亲。
他来京另有所图。
两个想法一前一后地从云清澜心底冒了出来。
月光皎皎,旖旎梦醒,云清澜略显迷乱的心就和这寒凉的冬夜一道冷了下来。
她的眼底重现清明,须臾心动亦不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秦朝楚看着云清澜重又寂静冷然下的双眸,突然摇着头低低笑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
他的云小姐,当真是敏锐又聪明。
“武朝巍峨三百年,其励精图治,自是千秋万代盛世永昌,然若靡靡之音大响,则新国当立,破旧迎新。”
既如此,那他们还是敌人。
云清澜眼底露出防备,秦朝楚却不愿轻易结束这来之不易的旖旎冬夜。似是求饶一般,他又温笑着对云清澜道:“可云小姐,时至此刻,我仍是稷元派来的使臣。”
南北之战皆败,圣上对云家已然心生不满。稷元使臣前来议和,即便云清澜上奏朝廷秦朝楚存有异心,可无凭无据,难道就仅凭她一张嘴?
更何况她先是带着龙虎军败在稷元手上,如今又阻挠两国议和,在武帝眼中,那又是安了什么心思?若再有吕莲生从旁作梗,此事提醒不了武帝,反倒会坑害了云家。
也难怪秦朝楚敢有恃无恐地同她说这些。
二人自城南街市一路拐到中元大街,可云清澜却眼见地沉默下来,待走到云府牌匾下时,云清澜已重又变得疏远客气:“青风告别太子殿下。”
她是李代桃僵的武朝将军,他是十年得归的稷元太子,关山难越,不论是联姻议和,还是两国交战,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半点可能。
秦朝楚又如何不知云清澜此番话里的意思,可他一双眸子静静凝在云清澜发顶,脸上却始终淡笑如初:“云小姐,明日再会。”
云清澜怔了一瞬,瞳孔放大略微失神,随即又极快地回过神来,拱手一礼,便转身向着府内走去了。
离别时云清澜看着面色如常,只是那后半程矜冷了一路的背影却无端又生出几分慌乱。
秦朝楚一直看着云清澜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重重门院,厚重的府门嘭地一声合上,他舒软的眉色才渐冷下来。
花灯夜罢,浓雾又起,便是除夕也难逃凛冬严寒。
明月西沉,红日未升,秦朝楚孤身走在萧瑟昏暗的中元大街上,四肢百骸渐有冷意蔓延而上,唯有胸口尚还留着与心爱之人相会过后的余温。
没关系,云小姐,你不用走出来,移山填海,我会一点点靠近你。
···
武昭三十七年元月一日,一年伊始,金銮殿的朝臣们大多还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幸福安康中。
云清澜跟着云杉一路而来,收到不少喜气洋洋的问候,也不得不口干舌燥地回之以新岁祝词,就连两只手臂都因频频还礼而生出酸涩。
卯时钟声高响,群臣齐聚,武帝也早早高坐在那龙爪飞扬的金椅之上。
今日不光是武昭三十七年的第一次朝会,更是稷元太子秦朝楚来朝和亲的日子。
“宣,稷元太子秦朝楚,上朝觐见!”
站在一旁的大太监常福安高唱一声,紧接着金銮殿上就响起一阵沉稳缓慢的脚步声。
秦朝楚身着华服,锦衣玉带,随行跟着约莫十来个使臣,缓步从金銮殿外走了进来。
殿前站定,秦朝楚随拱手一礼:“稷元太子秦朝楚,见过陛下。”
秦朝楚不跪不拜,遥立殿下,面上只见一派波澜不惊,叫人觉其深不可测。
武朝既为败方,按理说两国议和,该是由武朝出使稷元,许是两国向来差距悬殊惯了,如今稷元来朝,双方竟都未觉不妥。
只不过稷元太子既亲自前来,那却然也没有再行跪拜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