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61)
花灯自眼前缓缓划过,云清澜顺着花灯望过去,烛影重重的花灯后,映照出一个身如劲松,面如冠玉的男子。
“云将军,别来无恙。”
白衣男子见云清澜看向他,就眉眼微弯,低低笑了一声。
这一笑,有如鸾丝卷银刃,且冷且柔情。
凝在男子身侧的寒冰骤然层层破碎,温润如水的气息便自其身上向云清澜包裹而来。在那柔柔眸光的注视下,云清澜只觉灯中烛影更甚,叫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
“五皇子。”
半晌,云清澜才听到自己恍若梦语的声音。
纤云玉子归来处,月影寒霜两不知。
秦朝楚将花灯放在云清澜手心,又俯身提起脚边的油茶麻袋。
车水马龙的中元长街上,一白玉似的公子正手提花灯缓缓而行。那公子看着衣冠楚楚,可身上却总透出股不自觉的紧张局促,而他身旁则不疾不徐地跟着一个更为矜贵冷漠的男子。
那男子眉目疏冷,一袭素白长衫更衬出几分出尘脱俗,手中却提着一只灰扑扑的麻袋。
看上去总叫人觉得有几分怪异。
云清澜攥了攥手中花灯,恍惚间突然想起,秦朝楚已经是稷元太子了。
“太、太子殿下。”
云清澜抿抿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前几日还在风雪交加的衡芜山里刀剑相向,如今却并肩走在除夕夜的中元灯街。
虽说如今两朝是友非敌,可一国将军和另一国即将前来和亲的太子走在一处,看来看去,也很难不叫人生出别的心思。
“云将军大可不必叫我太子殿下。”
很熟悉的一句话。
二人皆是一愣。
想起老树枯枝上的后半句,云清澜耳尖微红,却听秦朝楚缓缓开口,嗓中带出愉悦的尾音:“叫五皇子便可。”
云清澜悄然松了口气。
“青风听闻五皇子曾定于年后访朝和亲,五皇子十年回朝实属不易,眼下才至年关,五皇子何不在朝中多待一些时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云清澜看着秦朝楚,眼含疑惑。
“云将军何时改名叫青风了?”
秦朝楚却答非所问,声音乍听起来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丝丝沉郁。
云清澜抿抿唇,街上人来人往,她自不会以真名自称。
秦朝楚倒也并未真在这件事上纠结。
顿了片刻他声线渐软,又顺着云清澜方才的问题温声道:“访朝一事事关重大,未免途中生变,在下回朝后与父君朝臣商议一番后便匆匆启程了。原定于年后抵达,可这一路风和日丽,如今早了一两天,也在情理之中。”
可前几日分明还在下雪,但云清澜点点头,却没有再应声。
太子访朝,两国谈判,其间不知要有多少勾心斗角的算计。这般节骨眼上,秦朝楚即便要提早来京都有什么动作,自然也不会如实相告。
“那云将军,又因何来这街市?”
云清澜不说话,秦朝楚就再度出声,那声音温润柔和,既唤她云小姐,也叫她云将军。
客客气气矜持有礼的三个字从那副薄唇里吐出来,却总带着几分勾人意味。
秦朝楚指尖勾着麻袋,脚下步履轻盈,看起来是心情不错。
“家宴方罢,出来走走。”
花灯在手下滴溜溜地转了个圈,云清澜低头看着空中旋出的烛光流火,如实道。
“除夕之夜,合该团圆。”秦朝楚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云清澜心道这番话许是引得秦朝楚又起乡愁,她自觉言语伤人,便又不吱声了。
云清澜走的很慢,时不时就有路过的货郎上前来吆喝,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小玩意,见云清澜一身锦袍不似凡物,就颇为殷勤地凑上来。
“公子,来一个吧?”
一捆红艳艳的山楂果突然毫无征兆地捅到云清澜面前。
卖糖葫芦的老汉冻得鼻头通红,他摘下一串糖葫芦递到云清澜跟前,两眼就紧跟着眯成一条缝,笑的宽厚慈祥。
“来一个。”
红果如火缀在深夜,云清澜还没来得及应声,秦朝楚就温声笑着从那老汉手中将糖葫芦接了过来。
没想到稷元五皇子身娇体贵,锦衣玉食,竟也会喜欢这些。
云清澜眼中露出惊诧,眼看着糖葫芦从老汉那里到了秦朝楚手中,可辗转一圈,最后竟又被递到自己面前。
云清澜一愣,迟疑半晌才缓缓接过。
那只葱白的手提惯了剑,此刻捏着糖葫芦竟透出些局促和紧张。
兄长虽然疼她护她,可却也从未给她带过这等···稀奇的东西。
“云将军不妨尝尝看,民间的东西虽看着普通,吃着却很甜。”见云清澜盯着糖葫芦愣神,秦朝楚就又淡笑着开口。
这般晶莹剔透,如玉挂琉璃,竟是用来吃的?
云清澜将信将疑地在最顶端的红果上小小咬了一口。
浆黄清透的外壳碎于唇齿,其下红果酸而不涩,浓浓蜜意当即在口中化开。
啊,真的很甜。
云清澜在心底小声说。
红果入口,连云清澜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路走来若隐若现纠在一起的眉头,竟在这酸酸甜甜的味道里缓缓舒张开了。
秦朝楚定定看着她,眼底仿佛盛了星。
“再要一些。”
等云清澜回过神来时,秦朝楚已经抱回了整整一捆糖葫芦。‘
只见他一手抱着个草靶子,另一手拎着个灰黄麻袋,二者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浑身上下的矜贵气质登时都被散了个干净。
“五皇子,你···”
秦朝楚的神情惯常淡漠,即便是在云清澜面前显出温润,那唇角微勾,就已然是温柔至极。可此刻的秦朝楚,却眉目疏朗,笑意吟吟。
“云将军,可要去走亲访友?”
走亲访友?
云清澜愣了愣,她在这京都二十年里足不出户,哪里会有什么朋友。
可顿了片刻,她的眸光却又重新亮起来。
第51章 走亲访友
“云将军, 这、这怎么使得!”
郑老伯站在茅屋前,两手局促地来回揉搓,既想上前替云清澜接过, 却又觉得受不起云将军的厚礼。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年关是寻常百姓日子里最隆重紧要的盛事。
时至除夕, 郑老伯一家三口也都换上了家中最体面周正的衣服。
郑老伯拿出了压箱底的寿衣, 那寿衣在箱底压折齐整, 其制式宽大,折痕分明,挂在身上, 也生出几分隆重的喜庆。妇人则翻出成亲时候置下的枣红裙袍, 这妇人名唤华霜,一身裙袍看着有些单了, 寒风倏尔灌进草屋,她就时不时地瑟缩几下。可她却又神采奕奕, 眸明如炬,还特地为今夜在唇边点了口脂。
阿尧脚上蹬了双崭新的黑布靴,他坐在方凳上翘着脚尖,两脚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荡累了就曲起腿蹲坐着像个没规矩的小猴子,即便因此引来华霜的斥骂也梗着脖子绝不放下, 生怕一不小心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蹭了土。
他们正围坐在桌上吃饭, 年夜饭也不过东拼西凑来的两菜一汤,桌上摆着四幅碗筷, 言语间就时不时冲那空碗方向看上两眼, 神情哀伤也安宁。
却听得外面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郑老伯放下筷子出门一看, 就看见全身上下都挂满东西的云清澜和秦朝楚站在门前。
两个穿金戴玉的矜贵公子怀抱草靶麻袋和一众物什,自积雪泥泞的田间小道一路而来,他们身上裹着寒风,鞋边沾满泥斑,站在一片荒凉破败的草梗天地间,看着格格不入,奇诡又怪诞。
云清澜在满怀的东西里冒出头,浅色眼眸落在郑老伯惶恐错愕交织的脸上,她双唇翕动几下,才嗫嚅着憋出一句:“郑老伯,新岁安康。”
她当真是窘迫极了。
秦朝楚提议走亲访友,此事对二人无一不是新奇的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