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84)
想到这里,云清澜忽然心念微动:可没了武朝,还有大胤。
云清澜抬起头:“固守枯城,结局必是坐吃山空,如今之计,只有北上往大胤求援。”
“大胤?”奚山月一愣。
这些时日身陷沛南困局,奚山月显然是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天,云清澜将外面的情况简单讲与奚山月听,奚山月听罢,又想起这半年来沛南举步维艰的窘境,不由骂道:“这狗皇帝,早就该死。”
奚山月咒骂一句,又紧接着道:“可是,谁去?”
陵泽县不比龙虎军能将辈出,放眼这城中上下,有能耐出面主事上阵杀敌的,就只有云清澜和奚山月二人。
而如今奚山月身受重伤,若由云清澜北上求援,奚山月孤守此地,就凭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能与达腊厮杀?
“你去吧。”片刻后云清澜开口道。
“可是……”
奚山月面露犹豫,尽管如今城中百姓都当云清澜是那个救他们性命的云小姐,可奚山月这个知道内情的人却装不了糊涂——眼前这真正的云清澜入城至今也不过一日,难道竟真的愿意为此押上性命?
却听云清澜继续道:“我会替兄长守好陵泽。”
这是兄长用性命守护的百姓,如今交付到她手中,她也定会倾尽全力。
对陵泽县当下捉襟见肘的窘境来说,由云清澜留下守城确实是最有可能等来援军的办法。
云清澜性格沉默内敛,可面上却满是移山填海的坚决,奚山月见状就也不再多说,紧接着撑着手臂翻身坐起。
看着奚山月因伤口扯动而屡屡泛白的脸色,云清澜又道:“休息一天再走。”
“不用。”却见奚山月摆摆手,“这是你拿命争来的时间,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奚山月拿起放在桌上的长鞭,又来回抻了几下后将其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臂上,继而扭过头冲云清澜沉声道:“十五天,等我回来。”
说罢大步而出。
从陵泽县到京都城,昼夜兼程,十五天,刚好是一个来回。
奚山月携书北上,云清澜掌理全城,沛南人信服“云小姐”的身份听令于她,云清澜就先将城中军备物资逐一清点,后又详细了解了番城中百姓的存粮情况。
奚山月对城中粮食的估计还是太乐观。看着各处百姓报上来的存粮,只怕全城的粮食加起来,也只能够他们再维持八天。
祸不单行,这些时日达腊的进攻也变得愈加频繁和猛烈。
许是进了五月天气愈热,又或者是六十天的僵持也让达腊弹尽粮绝,他们盘踞在陵泽县外,几乎是日日都在疯狂地发起进攻。
而守城之战越到了后面,云清澜就越觉出兄长当初是如何的殚精竭虑。
因为直至今时今日,他们这群城中困兽所能使用的,仍旧是当时兄长押上性命搏来的一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兄长教这些百姓修筑城防,又授他们简单的操练之法,三月十七引敌北上,又将沛南边境的各处物资尽数收于陵泽。
兄长为后来人留下余地和生机,弹尽粮绝下守城六十日而不倒,这在武朝乃至古往今来的全部史书中,都绝对是足以赞颂千古的名战。
而这一切,都是她那身负重伤的兄长,以一人之力完成的。
绝学尽出,一夫当关。
兄长在沛南孤立无援,几乎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达腊全军,他用尽毕生所能保护这些百姓,披肝沥胆,呕心竭力。
云清澜站在城墙上遥望不远处驻守的达腊大军。
这里处处都是兄长留下的心血,哪怕穷她之能,戮她之身,她也一定,一定要守住它。
第一日,达腊攻城,携盔持盾御金汁,盾沉速弱,云清澜聚石成锤,索绳其上,捣盔破甲,退之。
第二日,达腊复攻,欲以速破,云清澜率众御敌,金汁灌顶,箭矢相击,再退。
第三日,达腊再攻,时金汤罄而箭羽竭,云清澜取木碎硼砂辅之以尘沙椒粉,烈火引之,爆燃而下,刺目迷敌。
第四日,达腊势靡,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战不成,两军休整。
第五日,城中存粮告急,云清澜下令全城上下日食一餐,更以身作则束腰裹腹,一日半餐以维系。
第七日,达腊夜袭,云清澜险中求胜,身中三刀一箭,为防达腊再犯,自此身宿城墙,日夜监听,以熬鹰之志抵御蛮荒。
第八日,粮尽仓空,食草根树皮,概以度日。
第十日,云清澜独坐城墙,数日粒米未进,夜守之后饥渴交加,红日初升,白芒乍现,视之昏厥,轰然倒地。
梦中是饥寒交迫的衡芜山,而再睁眼面前则站着目露忧色的怜芸。
守在城墙上的几日不见,怜芸看着更瘦了许多,见云清澜睁眼,那落在云清澜身上干涩惶然的瞳孔就透出几分欣喜。
“云小姐,你醒了。”怜芸凑上前,半扶着云清澜坐起身,就又急忙从旁端来一碗面。
那面清汤寡水,只在最上零星地飘着几滴油花,长期的饥饿让云清澜变得形销骨立,看着那碗面,云清澜的身体就本能的生出渴望。
可饥肠辘辘中云清澜却依旧生硬的别过脸:“我不吃。”
如今外忧内患,城中早就是弹尽粮绝,没了粮食,就算达腊攻不进城,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这个时候人人自危,粮食就是命,怜芸哪来的这碗面?
尽管身体各处都疯狂叫嚣着饥饿,可云清澜的头脑此刻却是异常清醒。算算日子,此刻奚山月大概已抵达京都带兵回援,眼前的这么一碗面,或许就能支撑城中一个乡民捡回一条命。
这个时候吃乡民们的粮食,无异于把他们逼上绝路。
云清澜抬手去摸随身的水囊:“喝口水就好。”
“云小姐。”随着云清澜的动作,怜芸就又紧跟着上前一步,拦住云清澜的手道,“这面,这面是多出来的。”
可如今城中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粮食?
怜芸的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见云清澜明显不信,她顿了片刻,就又指向身后正坐在桌上的阿鸢:“真的,前几日我在家中翻出来些···东西,拿去跟人换了些面,我和阿鸢,都有。”
现在什么东西竟能换来粮食?
云清澜略微思索片刻,想来约莫是药草之类。她抬眼看去,就见阿鸢果真正抱着碗面狼吞虎咽。
见云清澜仍旧迟疑,怜芸就又接着道:“云小姐,您救了我和阿鸢的命,怜芸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如今也就只能给您这一碗面。您不吃,没力气保护我们,那些人打进来,我们,我们一样得死。”
看着身后神情懵懂的阿鸢,怜芸语声凄哀,就紧跟着染上哭求:“求您吃了吧。”
在怜芸的声声劝说下,云清澜终究是接过了那碗面。
这辈子云清澜从来没有这么狼吞虎咽地吃过饭。
那种饥饿的感觉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叫她整个人都向内坍塌,凹陷,就好像一具干枯的骷髅架子上只挂了张人皮。
云清澜囫囵吞枣般地吃了几口,热面下肚,心中这才踏实几分。
她一边咀嚼,就又一边无意识地抓着筷子拨动碗中细面,细面被层层推开,可埋在碗底的,竟还有几块被切的工整的,乳白的肉。
肉?
云清澜心里突然一空。
她目光呆滞地落在那碗底的肉上,过了许久,才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怜芸那方才被她忽视了的,彻底干瘪的前胸。
所以,怜芸是用什么换来了这碗面?
嗡隆——
云清澜目光落在怜芸身上,方才那刚安定下来几分的心就又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天崩地裂般,她瞳孔颤抖得几近碎裂,剧烈的恐惧和无措从灵魂深处席卷出来,攥着她的心口,几乎叫她窒息。
她手中一松,面碗就跟着滑落在床边。紧接着爬到床边干呕几下,这种汹涌而来的痛苦难过的感觉几乎让她想将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都抠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