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73)
“陛下,正阳公主是您的女儿,您为何要将她送上绝路?”不知这沙漏结束后的情况会是如何,云清澜沉默片刻,终究是低声劝道。
“既是朕的女儿,那朕叫她如何她便该如何,倒是你,云卿。”李玄臻扭头看向云清澜,“朕对你,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如今你都已把朕逼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要朕怎么办?”
云清澜摇头:“陛下,不是末将逼您,是您自己走上绝路。”
残害贤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每一步,都是李玄臻自己选的。
“绝路?”却听李玄臻冷哼一声,“朕今日携爱妻飞升,是功德圆满,重列仙班!”
李玄臻话说的掷地有声,可一旁却忽然传来声轻笑。
李玄臻寻声望去,就见秦朝楚唇角微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对自己的嗤嘲,不由怒道:“竖子小儿!也敢放肆!”
被李玄臻怒斥,秦朝楚就又淡笑着开口:“古往今来,江山易主的事从来都数不胜数,但能把亡国说的如此好听的,陛下您还是头一个。”
“亡国?朕没有亡国!”却见李玄臻袍袖一甩,高声道,“这天下本就是朕的,朕现在只是要回归天庭!如今天路已开,待朕回到天上重列仙班,依旧会照拂这芸芸众生!”
“可陛下怎就知自己是要位列仙班?”却听秦朝楚好整以暇道。
“因为朕是天生的龙脉!朕十四称帝登基,武昭盛世三十七载都是拜朕所赐!朕有天下人造的飞仙台,更有天下人的朝拜!”
李玄臻举起双臂仰天长啸一声,又紧接着指向秦朝楚道:“朕亦知你今日小人之谋!竖子张狂,不过一朝得势就在此大放厥词,但朕不与尔等凡夫俗子计较!天下之大,劣者广,能者稀,可凡人之象,草木之形,葳蕤万物,承天之恩,而朕,就是天!”
李玄臻慷慨激昂之声响彻寰宇,可云清澜在一旁听着却只觉得荒谬。
她敛下眉,耳边就又突然响起祭拜土地仙那日郑老伯说过的话:陛下以后也要当神仙哩。
要说起来,李玄臻也确有几分受命于天的意思。
庶子夺嫡,他以十四之龄幼年登基,上位后天下大定盛世清明,百姓从乱世中走出来休养生息,那时的他们,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给自己带来太平的帝王,自然是会奉若神明。
这里面当然大多都是李玄珠的功劳。
可李玄珠隐于人后,一心就只想着功成身退,光辉和殊荣都落在李玄臻头上,那些乱世而出的大臣肱骨或许记得她,但日日浸在柴米油盐中的百姓却会慢慢遗忘她。他们抬起头,能看见的就是在龙椅上金光熠熠的李玄臻。
可百姓忘了她,李玄臻自己竟也忘了她。
他忘了这唾手可得的天下是如何而来,也忘了平圣公主对他苦心孤诣的培养,更可笑的是,他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活了太久,三十七年后的今日,他竟真觉得自己就是天生的帝王。
一个王朝在形成之初,必然是从平民百姓中诞生的,而初代的帝王,也必然都是哀民之哀,乐民之乐的。
他们怀着一颗为民请命的博爱之心被众人推举出来,在混乱的世道里谋求安宁,又带着人们跨进新年开创盛世,他们给众生以安稳,而与之相应的,他们就被众生朝拜为神。
——凡人的神。
武朝高祖李道隆也有一颗这样的博爱之心。
他用这颗博爱之心开创盛世,可经年累月的变迁传承,竟却让后人以为自己真就是天赋神权。
如今的李玄臻,一心想着成仙问道,可他却没有想过,高祖皇帝李道隆,他有有没有想过成仙问道?在高祖皇帝的眼里,他到底是神?还是人?
他不过只是权利的子民。
可他却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忘了自己手中的权利,到底是从百姓中来,还是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中来。
是的,漫长的帝王岁月让他忘了。
让他忘了,造神者,非天。
云清澜收回思绪。
看着面前满目理所当然的李玄臻,她不再多说,只缓缓抬剑。
银色剑光倏尔映在李玄臻脸上,可李玄臻却怡然不惧,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剑锋一眼:“朕修炼多年早已是神体,区区人间刀剑,又如何能伤得了朕。”
李玄臻不躲不避,云清澜就立时提剑上前,可剑势方起,那祭台上的石棺就再度传来声响。
云清澜扭头去看,却见那沙漏中的金沙不知何时已经流尽,层层石板再度打开,就缓缓露出其间李襄阳的身影来。
众人见状均不由得屏住呼吸。
毕竟借体还魂,谁都想知道此等玄妙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石板打开,李襄阳就静静躺在其间,长时间的失血让她面色惨白,只见她目光呆滞,被关在石棺中不过须臾就已叫人觉得形销骨立,她愣愣地看着密室上空,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般寂静无声。
“皇姐,皇姐···”李玄臻眼底露出兴奋和希冀,他缓缓上前,冲着李襄阳轻声呼唤道。
在李玄臻一遍遍的呼唤声中,李襄阳那呆滞的瞳孔才终于又聚起几分生气,只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看向上空,可眼角却倏尔留下两行清泪,那干裂的唇瓣一开一合,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冲李玄臻道:“父皇···饶命···”
李玄臻面色忽然就层层灰暗下来。
“不、不可能!”李玄臻那素来沉稳的面庞终于在此刻现出裂痕,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祭台上的李襄阳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臻瞳孔剧烈颤抖:若借体还魂是假,那羽化登仙,不就也是假的吗!
李襄阳奄奄一息,此刻云清澜也顾不得正在一旁高叫的李玄臻,她飞速上前,三两下就将李襄阳从祭台上放了下来。
李襄阳腕上的刀痕深可见骨,此刻正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若不及时包扎,只怕李襄阳根本撑不到云清澜带她出去。
云清澜犹豫片刻,终究是从怀中摸出一块绢帕。
绢帕被云清澜捏在手心紧了又紧,看着那狰狞的伤痕,她下定决心后正欲替其包扎,面前却忽然又被递进来一块绣着“裴”字的绢帕。
云清澜抬头一看,竟是秦朝楚。
“皇后娘娘给的绢帕。”秦朝楚见状就温声解释道,“虽不知有何妙用,但用来包扎倒是正好。”
云清澜接过秦朝楚递来的“裴”字帕,又转而将自己的绢帕收回怀中,替李襄阳包扎完毕,云清澜就紧接着扶李襄阳站起身。
复活无望,飞仙的希望更是破灭,此时的李玄臻面上已经现出癫狂,觉察出云清澜这边的动作,他倏尔转过身,看着被云清澜扶起的李襄阳,目光落到其腕上,就突然大叫一声:“皇姐!你回来了!”
看着李襄阳腕上的“裴”字帕,李玄臻的目光就转而又露出凶狠:“你还是忘不了他!”
李玄臻一声高叫,可云清澜却不欲理会,如今的李玄臻已然疯癫,索性就让他留在这密室,这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死此处,或许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忘不了他,你忘不了他!——你说话!”
可李玄臻却兀自高叫,没人应声,他就目眦欲裂地冲几已昏迷的李襄阳叫喊:“他有什么好!到死你都忘不了他!你告诉朕!你告诉朕!”
“死——死!”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癫狂中的李玄臻突然站起,紧接着便径直往密室一侧大步走去,“皇姐,既我们成不了神仙眷侣,那我们就一起死!”
李玄臻语中满是疯狂和决绝,看着李玄臻的动作,又想起季家陵墓中的自毁机关,云清澜当即警铃大作——绝不能让他按下密室自毁机关!
“你也敢提裴郎!”
站在石墙机关边,李玄臻的手已经高高抬起,可间不容发之际的一声厉呵,却又让他的动作生生停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