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30)
帝王从来多疑,云家也不是没遇到过功高盖主引来杀身之祸的时候,可他们既能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自也有一套在历朝中存活的法子。
云家效忠李氏皇权,谁坐上那九五至尊的高位,谁就是他们誓死追随的人。
李玄臻既登大宝,云家对其自然是赤胆忠心,即便后来黍米之变闹的满城风雨,其间诸事云杉也不是不曾怀疑,可怀疑又如何?难道还真去颠覆他们云家数十代人豁出性命挣来的武朝江山不成?
只要李玄臻一日掌国家玺印,那他云杉就一日是李玄臻的人。
云杉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武朝安安稳稳地过了四十年,本以为这辈子谨小慎微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最后,却还是被人逼到了这一步。
赵麟禄一行在飞仙台上谏,此事本跟云清澜没多大关系,就算是后面季知方横插一脚,可二十年前的事,也不至于真就要了她的命。
其间真正叫李玄臻忌惮的,是云清澜身上,那个不可掌控的苗头。
帝王江山和百姓,其看似一体,却又概分主次,正如云杉多日前曾告诫云清澜的那一句,他们云家忠君为民,忠的是哪个君?为的是谁的民?
这或许不是云家关心的事,但却是李玄臻关心的事。
今日与李玄臻持戈相对的,是羽翼未丰,尚不足以为惧的云清澜,可若他日,这人成了云杉呢?
说到底,云清澜只是个幌子,上位者也根本不在乎对错,事情的症结还是出在能一呼百应的云杉身上。
如今朝内算得上是中流砥柱的将军大多出自云杉之手,若是他们不知何时生出反心,云杉一夜黄袍加身,那高高在上武昭皇帝顷刻就会万劫不复,这样的险,李玄臻冒不起。
不过今日李玄臻既能授意吕莲生说这样的话,那就还是给云家留足了面子。只要他们能老老实实地退居人后,就还能留有活路,日后带着龙虎军横刀立马再建功勋,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云杉走了一夜,一直走到长夜将尽,寂静肃穆的金武门才于一片晨雾中现出轮廓。
云杉在金武门前盘腿而坐,看着远天金光渐起,一路蜿蜒铺陈到他脚下。云杉沐浴其中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神魂渐远,模糊视线中缓缓浮出的,是曾带他持刀纵马的高堂太公,和云家五子啸傲湖山的身影。
云家,不能毁在他手里。
旭日初升,京都城尚还沉浸在昨日未完的旧梦里。城门渐开,巍峨高耸的金武门下正逆光坐着个雄壮魁梧的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在空无一物的金武门外看起来是如此突兀。
只见他身披硬甲,头戴银盔,拄剑而坐状如山岳,一眼望去叫人只觉其威势逼人,凛然不可侵犯,而其间横生趣意的,是其顶上红缨处竟又立了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鸟雀喧闹,或也只当自己是立在一株不算高大的枯树上,其纤巧双足蹦来跳去,待落到其人手拄的长剑时,就赫然在那冰冷剑锋上瞥见一道晶莹血线。
见人走近,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就扑棱棱地飞远了。
城门守卫揉着眼睛靠近过来,可当看清眼前人,却又突然惊叫起来。
只见他丢掉手里长枪,一路踉跄高叫着朝宫门内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于是从来都寂静沉默的宫廷甬道便于今日陡然响起阵阵惊慌失措的高呼:
“柱国将军,柱国将军——”
“自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重见天日
柱国将军骤薨, 举国同哀,圣上亲赐柏木黑棺,京都上下立时白茫一片。
云家百年横刀立马征战天下, 云杉更是以一己之力护武朝边境四十年太平,其恩泽众广, 百姓闻讯无不哀声恸哭。
那日, 京都城街头巷尾处处都萦绕着绵延不绝的悲泣之声, 可任是城中的哭声再响, 也没有一丝传到那黢黑幽暗的诏狱中。
诏狱还是一如往常的寂静。
云清澜端坐其中,纤薄身形屹然不动。
这几日她愈见地瘦了些,发丝粗糙凌乱, 衣衫更是褶皱破烂, 可那嵌在白皙清雅面容中的一双黑眸,却烨烨地燃着火光。
她静静凝视着赵麟禄在牢墙上留下的血字。
赵麟禄崔丹辉几人的尸首早就在三日前就被狱卒处理干净了, 狱中没了他们的声息,可过往的一切却又在这几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云清澜脑海。
她记起衡芜山下尸身横立的两国将士, 记起张平良酒后的剑,记起坠落的郑连桥和他的马,记起天坑上痴傻的季家族人,记起杨柳沟的犄角, 记起陵墓里的季相,记起被人潮淹没的戚猛, 记起身中数剑的唐乾引。
还有郑老伯沧桑的笑脸, 华霜悲切的眼眸,包家兄弟破败的小屋, 满是图画的绿章道论。
没想到她代兄出征不到半年, 其间竟已经历了这么多。
这些人事纷纷扰扰, 在她脑中奔腾如浪潮,潮水滔滔,最终都化成了秦朝楚曾叩问她的那句话:
——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云清澜眨眨眼,听见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
正此时,诏狱的门响了。
吕莲生和常福安带着几个随从的太监狱卒走了进来。
“云将军这几日,过得可还不错?”牢门打开,吕莲生满面春风地站在云清澜面前,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云清澜盘坐在地双目微阖,没有应声。
见云清澜不理会他,吕莲生就又接着笑笑:“本相纵有万般不是,可只要对了那一件,就能活。可云将军你,纵然事事争优,偏生那一件事情做错了,那就得死。”
“但陛下宽仁,终究还是愿意怜惜于你。”吕莲生顿了顿,又示意随行而来的太监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放在云清澜面前的枯草上,遂意味深长道:“可陛下也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好心情,云将军此番出去,可要莫要再做惹陛下恼怒的事。”
云清澜缓缓睁眼,面前放着的正是先前秦朝楚送给她,后又被禁军收走的无涯剑。
吕莲生站在牢门口,又环视着四下打量一圈。
“多日不见,诏狱怎变成了这幅阴森样子。”吕莲生瞥了眼黢黑牢墙上赵麟禄几人留下的血书,紧接着微微皱眉对身侧狱卒道,“墙上那都是些什么?鬼画符似的放在那里就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回、回禀丞相,”那狱卒头子约莫是认得几个字的,被吕莲生责问,他就打着抖子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这东西小人其实也觉得瘆人,可小人看那些字像是给圣上留的,小人不敢轻易处置,所以才···”
吕莲生听罢就不轻不重地睨了那狱卒头子一眼:“这天下间想给陛下上折子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陛下件件都要过目?如今灾情闹得这般重,陛下御书房里堆的折子多的都看不完,哪来的时间看这个?莫不成再劳烦你去请陛下一趟?”
狱卒头子额角当即浸出冷汗:“小人、小人不敢。”
“不敢,就擦了。”吕莲生目光缓缓从那狱卒头子身上收回来,再一转身,就见云清澜已握着剑站在了他身后。
“云将军且离本相这么近做什么?”吕莲生后退一步,同云清澜拉开些距离,“这诏狱虽说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可脏成这幅模样也实属不该,日后若被人传扬出去,还要说本相苛待犯人。”
脏?
云清澜乌黑眼眸盯视着吕莲生,静静地没有说话。
“云将军,”对峙般的寂静中吕莲生却忽地笑出了声,他看着云清澜,一贯和煦的虚伪面容终于在此刻发出一声挑衅似的低语,“你在生气吗?”
是,她在生气。
她气吕党之流罔顾人命,气武昭皇帝无动于衷,气毒盘雾绕的杨柳沟中是累累白骨,气豪奢靡丽的飞仙台下是饿殍满地。
她气赵麟禄一行人二十年不见天日,却还在矢志不渝地为这个腐朽的王朝谋出路,可无人为他们立碑,无人为他们立传,除了这些时日亲眼目睹的云清澜,甚至从没有人听见过他们在无望涯狱中发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