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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89)

作者:再枯荣 阅读记录

到霜太太屋里去回话,那屋里正热闹。巧兰也在,一些婆子媳妇也围在榻上,人手一个面果子。

巧兰在椅上咬上一口,瘪嘴道:“贞大嫂炸的这个倒比前两回她哥哥嫂嫂送来的好吃些。就是油大,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发肥。”

这话犹如是拿着草根子戳老虎的鼻眼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霜太太隔着重重粉衫翠裙的人影横她一眼,“你就会空口说白话,大过年的,贞媳妇还想着亲自到厨房里炸些果子来孝敬长辈,你会什么?你只会张嘴吃,吃进去,吐出些不中听的话,还不如不吃,倒还省了口粮了。”

巧兰一时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剩下半个果子一气塞进嘴里,低下头细细嚼咽,吃得尴尬。

霜太太也不是为维护月贞,单为了教训巧兰。屋里伺候的媳妇自然就维着霜太太,跟着一通夸赞月贞,“我吃着倒好,瞧着贞大奶奶小门小户的姑娘,别的不会,这手艺却难得。”

霜太太继而损巧兰,“最难得的,是人家这份孝心,虽不会在婆婆跟前装乖,心却是存在肚子里的,时时想着。有的人,心里也想不到,面上装乖也装得不像,简直没个规矩。”

越发说得巧兰紫涨面皮,见了疾进来,如遇救星,忙端了个碟子迎去,“鹤年,你尝一尝,你贞大嫂做了使人送来的。”

众人料想晌午早过,他一准不吃的。谁知他倒拿起一块咬在嘴里。

滋味且不提,先把霜太太惊得直笑,忙招呼媳妇将炕桌上这一碟子给他端去,“也尝尝这个,这里头裹了红豆沙,又甜又不腻人,爽口得很!”

了疾都吃了,带着一股怄气成分,语气淡淡的,“还好,尚能入口。”

这就算难得的了,往常问他,一向是“不过果腹”。霜太太高兴得要不得,使媳妇拿了赏送到那边宅里给月贞。

见此阵仗,怄得巧兰回房去便大哭了一场。陪嫁的老妈子来扯她,劝道:“年节底下,你在这里哭,给太太听见,又要说你不懂事。”

今日霜太太当着满屋的婆子丫头如此贬低她抬举月贞,她心里好大的委屈,自然要哭。却也只是哭,要叫她造一点反她是不敢的。老妈子这一劝,连哭也收了些声。

这会赶上缁宣外头归家,换了衣裳出来,见她还歪在榻上哭,少不得问一句:“又哭什么?”

巧兰探起头来,恨得咬牙切齿,“真是稀奇,你竟也晓得来问我。我以为你那双眼睛只顾着朝那边宅里瞟,望不见我呢!”

一听这阵仗,老妈子忙招呼着屋里人出去。缁宣自己理着大毛氅衣坐到杌凳上,“你把嘴巴收着些,别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说。”

巧兰把炕桌狠一拍,“你还怕人听见啊?我以为你早就不要你那张脸了呢!怕人说,怕人说你们就别做出那些丢人现眼的勾当呀!我告诉你,别把我惹急了,否则我闹到太太那里,大家一齐撞死了事!”

她这是气话,缁宣晓得,从容地在案上拿点心吃,冷笑道:“你要去我不拦你,你只管去。”

巧兰愤愤瞪他一会,又歪下腰去伏案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炕桌捶得“咚咚”直响,“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嫁到你家来,我一个官家小姐,连个商户女儿也比不上!这就罢了,如今连个烟熏火燎的油媳妇也把我踩了下去!有个丈夫是个死人,一门心思向着别人要气死我!气死我于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你别想!”

待她哭得没了力气,缁宣也得给个甜枣,便起身递给她一个剥了皮的橘子,手背将她的肩碰两下,“好了好了,谁又招得你不痛快,你只管来骂我。大过年的,给人听见岂不是白招笑话?”

巧兰也懂得见好就收,端起腰泪涔涔地剜他一眼,接了橘子,“还不是今日那贞大嫂子不知错搭了哪根筋,想起来到厨房里炸了些果子,给太太屋里也送了些。你是没听见,太太当着人将她好一顿夸,将我好一通贬。什么人家的媳妇好,人家的媳妇会说话会办事,我就是好吃懒做,一事没能为!”

语气虽狠,此刻却知道放低声音来,恐怕给底下坏心眼的下人听见。缁宣那档子事是大事,他们就是听见一耳朵,也不敢搬嘴。但背地里埋怨婆婆,这禀报上去就是讨巧的事。

缁宣只好笑着劝她,“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就为这哭得这样。有什么,贞大嫂好怎么不拣她做儿媳妇,到底不是拣了你么?”

巧兰泪珠子还挂在腮畔,憋着笑乜他一眼,“就会哄人。”

缁宣看着她,笑眼里泄露一丝鄙薄。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时候糊涂起来,愁喜也难分,爱恨也难辨,七情六欲汇在一起,塑起这悲情的人间。

月贞因为得了霜太太的赏,琴太太也高兴,觉得是在她姐姐那头长了脸,自己的媳妇比她的媳妇好,是增光的事。便也打发人往屋里赏了月贞些东西。

这厢受宠若惊,与芸娘在屋里看着那件紫铜掐银丝双耳熏炉,“太太怎的忽然赏起我东西来了,就为几个面果子?那值什么的。”

芸娘抓着碟子里瓜子玩耍,流沙似的,哗啦啦响,“太太是觉得你给她争了脸面。两位太太总是暗里较着劲,多少年了,姊妹不似姊妹,妯娌不似妯娌的。”

月贞笑一笑,托着腮感慨,“没想到我这炸果子的手艺还能派上用场。其实我是炸给文四爷的,厨娘们都围在那里,单给他一个人炸,说不过去。”

“文四爷?”芸娘好笑起来,“你怎么想着去奉承他了?缁宣说他那个人有些邪性,连信也不叫他递了。”

月贞把脸偏在窗户上,“我倒是觉得他那个人斯斯文文的,早前我也觉得他有些邪性,可上回我回娘家,是他接送的,说过几句话,倒还斯文有礼,也能体谅人。”

她这几句话不免带着些赌气的成分。她在心里将了疾与蒋文兴做了番比较,仍然觉得了疾好。但那好,叫人灰败生气,于是说服自己,人家比他还好,越是要狠狠夸蒋文兴。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了,我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芸娘略略一笑,有些没精神。

月贞调头看她一眼,因问:“你在犯什么愁?”

芸娘苦道:“我像是病了,上回行经,就那么一天有那么一点点。”

“那你请大夫来瞧啊。”

“过年了,乱得这样,哪有那功夫?等年后吧。要给太太听见,又要说我是娇气身子劳动不得,没得招她的话说。”

想来也是,月贞点点头,“没事的,我也时少时多的。”

这里正说话,听见芸娘屋里的丫头进来喊,“奶奶,二爷回来了,请您回去,有件什么东西要您帮着找一找。”

芸娘满脸发烦,“他的东西要我找什么?我从不收捡他的东西,不是都是他自己收着么?”

“说是一件旧年穿的大毛衣裳,他要送人。”

“送人送人,八成是送给行院里那些女人。送银子不就得了么,又想起送衣裳,送去人家又要拿去典,岂不费事?”

芸娘一面唠叨着,一面辞了月贞往屋里来。打帘子进卧房,果然见霖桥躬在那里,把几个描金的箱笼都打开摊地上。

“我上前年做的那件灰鼠毛大氅呢?怎么不见?”

芸娘上前去帮着翻,“你都不穿那件衣裳,这会又翻腾什么?总是压在那里了吧。”

霖桥又使丫头进来帮着找,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总算给翻出来,叫人用个包袱皮包起来搁在榻上。

他得闲到榻上盘着腿吃茶,“张家的夏姐,我今日在张家应酬,撞见她那老爹到后门上管她要钱,说是冻得没法子过冬。那老头,缩头缩脑的,身上就穿了件破袍子,里头还是碎布头填的,瞧着也可怜。我把这件袍子给了他,穿也好典也好,随他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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