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88)
犹如霜太太也偶然在镜前感慨她曾经的苗条身段,扯着衣裳把自己照一圈,愁道:“赵妈,我怎么越来越见胖了?等过了这个年,你吩咐厨房,可别再给我屋里烧那些鸡鸭鱼肉的,我也跟着鹤年吃段日子的素。”
然而过完年也还是那样子,翅参鲍肚日日不缺,年前的话早忘了,那不过是偶然的消遣。
赵妈也不过是笑笑,从不当真往厨房里吩咐。因为年年都是如此。
今年又添了个新出项,年前几日,蒋文兴要回他姐夫家过年。论情论理,少不得要张罗些东西给他捎带回去,是份心意。
琴太太叫了月贞来吩咐,“他在那边的钱庄里当差,在我们这里呢,又教导着岫哥崇哥,不能亏待了他。你姨妈那头我不管,咱们这头,你看着将现成的年物装些个,再支二十两银子用红纸包着,明日他走时你再塞给他,省得他推。”
月贞应着问:“那他回去的车马呢,是咱们这头套了车送还是姨妈那头套了车送?”
“咱们这头吧,横竖那些东西也要马车拉,难道叫他自己扛回去?送的时候问问他几时回来,咱们也派车去接。”
“晓得了。”
月贞这头出来,因记起上回应承蒋文兴的果子,说是“改日改日”的,混到今日也没给人送,真不好意思。次日晨起便换了身衣裳赶到厨房里给炸果子。
厨房里那班妈妈惊了惊,围在灶上半真半假地客气,“大奶奶歇着吧,要炸什么吩咐我们就成。”
月贞躬在灶上揉面,轻车熟路的,“妈妈帮我起个油锅吧,别的用不上,我出阁前做惯了的。我哥哥在柜台上卖,我和我嫂子就在后头厨房里炸,往年这时节呀,一锅接一锅的,从晨起炸到天黑。”
元崇非要跟着来,在灶台底下拉着她的围裙,“娘,我要吃您炸的,不要妈妈们炸的。”
月贞捏了各样小猫小狗,炸出来用匣子装着,叫他拿去与岫哥并巧兰的儿子的分。又炸了好些出来,吩咐珠嫂子并丫头往两宅各房里都送一些。
这一忙活,晌午已过,月贞忙单独拣了个八分攒盒,装了八种果子,用红布包着,提到大门前送蒋文兴。
赶上马车都装好了,右边宅里也送了些东西,一并装在两辆车上。那蒋文兴在车前站着,正同霖桥了疾两个拱手。那边原该缁宣来送的,可缁宣外头收账不在家,才换了了疾来送。
霖桥还忙着外头的事,客套了几句便先领着小厮辞上了马车。只得了疾留下来送他上车,因对他心有芥蒂,虽然礼到,也客气笑着,神色却是淡淡的。
那蒋文兴见霖桥走了,笑意便露出些散漫态度,向了疾拱了拱手,“徐家桥的事,我还没谢过鹤兄弟。上回在寺里原就该谢的,不过鹤兄弟忙,就没赶得上。”
他把“忙”子咬得重些,不过了疾没听出意思,剪起条胳膊,微微将身子别向一方,“文表哥不必言谢,我并不是有心要帮你。”
满地雪光经晴光一照,简直刺人的眼。蒋文兴眯起眼来,心里对他有种不屑,又因为屈人屋檐下不得不好颜相待,不屑便成了怨意。那怨意由他眼缝中射.出来,又不免又带上一点刺人的妒意。
他妒他出身官贵,又恨他对这满堂富贵视若粪土。依他之见,寒门才出贵子,像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就该把骨头烂在酒色财气里,待他飞黄腾达之日,再向他们鄙夷地吐口唾沫。
但瞧这架势,了疾恐怕是烂不了的,他清醒又清高,不免令人恨得更真切,简直咬牙切齿。
谁低眼看谁?他们一般的个头,难分高下。
恰逢月贞急急赶到门上来,看了了疾一眼,“鹤年也在呢。”
了疾合十道:“来送送文表哥。”
两个人再无他言,生疏得像对寻常的叔嫂。蒋文兴将二人睃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月贞扭头将二十两银子递给他,“文四爷,这是我们太太吩咐的,没别的意思,过年嚜,讨个彩头。”
蒋文兴自然不肯收,两手立着,“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大嫂代我谢过太太,银子就不要了。”
月贞便往他手里塞,“拿着拿着,你不收我回去也不好向太太交代。”
蒋文兴绕着手一味躲,月贞急了,一把拽过他的手将银子砸在掌心,“拿着!门前推来搡去也不好看呐。”
一只手托着一只手,了疾瞥见,心里有些不自在,跟着劝两句,“文表哥只管收下吧,多谢你在我们李家操劳这大半年光景。”
蒋文兴睇他一眼,有意思地笑起来,“好,收着,收着,多谢太太与大嫂。”
月贞又将红布包的攒盒递给他,“这一路去就是大半日,恐怕天黑才到家呢,路上的茶棚大约都不出摊了,这里是些面果子,文四爷不嫌弃,带着路上当晚饭吃。”
蒋文兴笑道:“大嫂太客气了,我带了些面饼,搁在车上的。”
月贞怕他不收,也算了结一份人情,便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一向说下的要炸些果子给文四爷尝尝,谁知近日都不得空。今天晨起,赶着文四爷要回家去,我早早的到厨房里和面现炸出来的,还热着呢,下晌也冻不住。”
两个男人听见,皆惊诧地把她望一眼。了疾盯着那攒盒,心里一阵隐隐的不畅快,只得把眼别开。然而地上的雪光也使人不自在,他把持珠捻动起来,数时辰似的一颗颗拨弄,犹如一阵无声的催促。
偏那蒋文兴似乎听见了这阵催促,方才的难较高下这会仿佛倏地分出了个胜负。他心里暗暗痛快,认为自己是得胜的那方。
这回倒很爽快地接过了攒盒,笑得很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真是叫大嫂费心,不过是说说而已,谁肯真要你做?没得熏一身的油烟,我吃了心里倒更是过意不去了。”
月贞心道这人真是斯文又客气,因此愈发温柔,“不值什么,是我自己说下要给你做的,说下的话怎么能不算?你吃着好,回来我再给做。”
了疾竖着耳根听。
她几时说下的这话?怎么先前一点风声没听见?
那蒋文兴继而又叹,叹得很轻,像晴日与丽风缠绵,“难为大嫂肯将这种小事记在心里。”
月贞呵呵乐着,“应当的,应当的。”
门前车都套好了,小厮迎来打拱,“文四爷,咱们动身吧,只怕天黑了还到不了,路上不好走。”
蒋文兴再辞了几句,登舆上去。他坐定了,撩起窗帘子将门前二人看一眼,而后歪在车壁上,觉得满心畅快。
想不到月贞还有个莫大的好处,能用她摆布着了疾。不论是了疾先前的屈服还是眼下的失意,都令他加倍痛快。
他觉得他是凌驾在他之上了,洋洋地将那攒盒看一眼,尽管出门前才吃的午饭,也将盒子打开。
里头是各式的面果子,闻着不免油腥,一股熟悉的市井的低廉味道。但咬在嘴里却外酥里软,竟有些不切实的蜜意,叫人口齿生香,心内泛甜。
蒋文兴自带着一抹蜜意走远。那二人还立在门前,都在俄延。俄延到人去路空,也就终于没有了俄延的借口。
月贞怀着离别的情绪,萧条地回身进门。了疾在后头望着,也到底没有喊。
他虽然有一些憋闷,但又觉得是小事一桩,不应当去质问她,也没有立场去质问。他是她什么人?他闷着头走进那边宅里,突然想,要是大哥还在世就好了。大哥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还能管管她,她说的那是些什么话?与个外人门前拉扯推搡,也不成体统。
其实不过是一番客套话,随处都能听见。但从她嘴里淌出来,总觉得不应当。他与她不应当,她与外人也不应当。
那她应当什么呢?
她应当守在那间屋子里,永远纪念着他。
这念头一溜出来,连了疾自己也吓一跳。他益发认定月贞是个魔障,应当远离。不得不快着脚步,生怕慢一些,这些念头就追上绊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