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21)
鱼杏儿称是,方挪步,接下茶盏,与阿萝并肩而坐。
好半晌,无人开口,只余茶盏氤氲。
阿萝不谙世事,对如此场面无从下手,正局促间,便听鱼杏儿启了话题——
“阿姐,你姓什么?出自哪个寨子?”
阿萝想了想,道:“姓蒙。蒙寨。”
巫疆九寨各持一姓,同寨之人均冠同姓。可阿萝不曾在寨里生活,蒙蚩也并未告知她姓氏。她只想,自己是蒙蚩的女儿,当与蒙蚩同姓。
鱼杏儿点头,道:“阿姐怎会来肃王府?”
阿萝道:“是子玉带我来的。”
提及魏玘,鱼杏儿神情一紧。
阿萝并未觉察,只继续道:“我借宿在这里,做好准备后,就会离开。”
鱼杏儿凝眉,不再说话。
阿萝侧眸看她,只见她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片刻后,鱼杏儿才道:“能走就好。”
“不论你到哪儿去,总归比留在肃王府更好。”
这句后话很轻,却因二人距离相近,一字不落地飘入阿萝耳中。
她一讶,道:“留在肃王府不好吗?”
鱼杏儿不答,抬眸环视四周,见寻香阁门窗紧闭、外无人影,才开口道:
“阿姐,你我既是同族,为了你好,我不瞒你。”
“这府里的肃王殿下,是越国皇帝的次子魏玘。他心肠歹毒,只手遮天。凡是在肃王府内栖身之人,都受他肆意玩弄、羞辱折磨,苦不堪言。”
“你骗人!”阿萝当即驳道。
“子玉是我的朋友,他不像你说得这样坏。”
她记得,是魏玘告诉她外界之事、与她交换名字、赠她礼物,还带她离开小院、给她提供住处与饮食——他怎可能心肠歹毒、折辱旁人?
“是吗?”鱼杏儿反问道。
“那阿姐说说,秦典军何错之有,为何反要求他责罚?”
“杜松阿郎又做错了什么,要被扣去半年的月俸?府里人都知道,他还要赡养阿吉与阿娘,如此重罚,叫他一家如何处之?”
三声发难,宛如倒钩,将被阿萝按下的疑问一举拔出。
恍惚间,阿萝仿佛重回月下,又看见杜松抬臂、手掌起落——可这次,他并非掌掴自己,而是一下下地,抽打着她的脸颊。
她滞了许久,才道:“可他……待我很好。”
鱼杏儿又问:“你说他待你好,难道,他真就不计回报、从未叫你做过什么?”
阿萝眸光一颤。
先前,魏玘确实曾叫她唱过曲。
但很快,她咬唇,又道:“那是我们说好的!我唱一遍曲,他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是为了帮我才这样。他没有罚我,也没有苛待我。”
鱼杏儿笑,道:“阿姐,你好天真。”
“肃王若真想帮你,自当不设条件,哪里需要你以唱曲来换。”
“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你有用处。”
阿萝抿唇,陷入沉默。
鱼杏儿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四下悄寂,青蛇钻出,注视着僵持的二人。
片刻后,阿萝伸臂,拿走了鱼杏儿面前的茶盏。
“你走吧。”
鱼杏儿一惊,抬头看她。
阿萝攥紧茶盏,不理会她的目光,只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子玉。”
“我不要你陪,你别再来找我了。”
……
赶走鱼杏儿后,阿萝没了拟定计划的兴致,只好逃也似的,早早投身床架。
阿莱也钻入被间,静静盘在她身边。
这夜,阿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魏玘找她去林间散步。她跟着他走,突然见他身影一抖、散成一团雾,忙要去抓,却见那雾缓缓聚拢,凝出一张狰狞的鬼面。
阿萝惊醒时,天已经亮了。
她躺在床上,听见屋外喧闹嘈杂,似有不少人正在忙碌。
“笃笃。”敲门声又快又急。
杜松的话语紧随其后:“阿萝娘子,晨起了。”
“殿下很快要来寻香阁,与你共用早膳。咱们抓紧准备,万不可怠慢殿下!”
阿萝闻言,忙不迭起了身,勉力挥去心中疑虑。
梦是假的,鱼杏儿的话也一定是假的——魏玘是她的好朋友,会来找她、和她一起用早膳,她也要好好待他,不能总想奇怪的事。
杜松站在屋外,只听她道:
“我知道了。”
“可我才醒来,没有梳洗,也没有煮饭。我现在就准备。”
言罢,便是一阵叮铃咣当的响动。
杜劲一愣,觉她匪夷所思,险些笑出声来。
可他才受过罚,不敢再怠慢,只道:“阿萝娘子,您应个门,自会有人来侍奉您梳洗。至于膳食,典膳所早已备好,您不必辛苦操劳。”
话音刚落,屋内动静顿时一滞。
片刻后,木门打开。少女探出半身,乌发凌乱,紫袍披散。
阿萝这才发现,杜松的身后立着一批女子,或怀抱金匣,或手捧托盘,服饰与鱼杏儿类似。
她道:“这是?”
“都是来伺候您的,阿萝娘子。”
杜松记得,肃王府不允女客过夜,饶是郑三娘子,也不得留宿。而今,肃王非但留下了这名巫人女子,还命家丞安排侍婢、伺候她梳洗。
而且,肃王对她的优待远不止于此——
“您瞧瞧,这些可都是殿下赐给您的。”
“朱雀白绫背子一领,缬纹浅绛绢纱裙一腰,云霞笏头履一双,银泥水青帔子一领,嵌宝花坠珠缨一项,孔雀双飞小山钗一支,鎏金玉步摇钗一支……[1]”
杜松越说越酸。这些赏赐任取一件、拿去典当,也足以令寻常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您啊,真有福气。”
阿萝听罢,既欣喜,又茫然。
她不懂那些名字,但也隐约明白,魏玘又送了她不少衣物与首饰。可她已经有衣服穿了,也迟早要踏上旅途,不需要那些首饰。
见她懵懂,杜松不再多说,示意婢女。
婢女当即上前,挟住阿萝两臂,带她回屋,替她更换衣裙与袜履,又将她按坐于妆奁之前,为她傅粉、匀红、画眉、注唇,不由分说。
阿萝不喜欢这样,却又记起马车上的遭遇,终究闭上眼,任人妆点,权当补眠。
“睡得不好?”人声忽起。
阿萝回首,撞入一双漆黑的凤眸。
不知何时,魏玘已来到她身后。他着了紫袍,颀长,挺拔,眉宇傲睨如初。
阿萝道:“是有些,但不要紧。”
她本要问魏玘睡得如何,可尚未开口,先觉眉心一凉。
那是魏玘的指尖。
他发力,抹去她额间的滴珠,便负手,道:“太艳。”
依他所见,她生得出尘,五官清丽、眸光灵动,像块温软的羊脂玉,合该不施粉黛。
阿萝被他转走了注意,也抚额,却并未摸到什么。
她转头,望向身前铜镜,这才看清自己的模样,不由杏眸圆睁、连连惊叹——连方才受人摆布的不适感,也被此刻的新奇劲儿冲淡了。
“喜欢吗?”魏玘道。
阿萝点头,道:“我挺喜欢的。”
魏玘见状,向侍立身旁的杜松递去一眼。
杜松忙提步,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循声看去,只见杜松两膝叩地、双臂上抬,捧着一方蒙了红布的木盘。
下一刻,红布揭开。
金光如丝如缕,霎时盈满室内——竟是四卷织金锦!
阿萝错愕,在原处凝了半晌,才道:“子玉,这也是送给我的吗?”
魏玘嗯了一声。
他又道:“够吗?不够再取。”
“够了!”
阿萝很高兴。有了织金锦,她又可以给魏玘做香囊。待她离开后,能有香囊助魏玘安神,她就不必一直担心他的状况了。
果然,鱼杏儿是骗她的。哪怕她好久没有唱曲,他依然待她很好。
对了,刚好有件事——
阿萝挽起手,转向魏玘,真诚道:“子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