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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138)

作者:遗珠 阅读记录

此等计划不容半点差池,稍有不慎,可能会危及阿萝的性命。

其中最重要的,是弓手的人选。

此名弓手万里挑一,需得沉心静气、不动如山,又应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上担夺人性命之责,下承救人水火之任。

魏玘不敢把阿萝的安危交付于旁人手中。

他必须亲自上阵。

当魏玘作出决定、将其告知众人,整座都尉府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川连望他,辛朗望他,梁世忠、郑雁声也望他。许多道视线聚焦一处,似担忧,也似拷问。

那时,终是川连开口,唤他一声殿下,将千情万绪藏于短短二字。

魏玘不看川连,亦不看旁人。他眉宇倾霜,神色分毫未改,只淡淡说,他会与她同路。

——若他伤了她,便仿她留疤一处;若他杀了她,便随她共赴黄泉。

结果证明,魏玘没有失手。

此刻,他垂目俯瞰,穿过横亘的林叶,将石下的一切纳入视野。他看见伏地的少女,受绳索捆束,身躯纤薄如线,几乎隐没丛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净澈,凝为分明的冷河。他在这端,而她在那头。

二人相距不近。他眼里的她只有微小的缩影,眉眼清晰,神情却晦暗,令人难读意味。

可他发现一道碎光,在她眼里升起又落下——似乎是泪,碎开晶亮的星芒。

魏玘默立,两臂微沉,慢慢收拢长弓。

他旁观着,看见众人簇拥而上,一壁处置未凉的尸身,一壁救下被俘的阿萝。

地上的少女初被搀起,忽而纤腰一软,便似凋零的花枝,就此昏厥过去。惊呼声随之而来,人影憧憧攒动,很快包围了她。

魏玘不再看了。他旋身,走下高石。

川连迎来,接过长弓。他面色微白,垂首道:“殿下。”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停顿,稳住气息,才道:“殿下可要与娘子同往都尉府?”

“多此一问。”回应截斩而利落。

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

回到都尉府后,阿萝被安置于后罩房,受燕南军医师诊断状况。

彼时,魏玘驻足廊下,静候医师消息。在他身后,是明烛高燃的北堂,辛朗、川连伫立其中,收声敛息,与他共同等待。

“哗——”一场急雨突如其来。

雨珠弹跳四散,不出顷刻,已在院内积起浅洼。

魏玘低目,注视一圈又一圈水洼,见它似潭水黝黑,倒映近泯的微光。

今夜的暑雨没有雷声。他却莫名听见惊雷。

曾经,也在这样一个雨夜,他率宿卫赶赴陈府,将阿萝救离陈广原的魔爪。

今时不同往日,因当下的二人同心合意。今时又恰似往日,因她所面临的危险无不源自于他。

雨势瓢泼,如倾盆浇灌。

魏玘目光沉凝,锁住最近的洼陷,停驻良久,终于瞧见一双布履。

“殿下。”医师上前礼道。

魏玘颔首,双眸微微一抬,示意对方禀明。

医师道:“蒙小娘子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须以血府逐瘀汤为主,辅助按摩涌泉穴,休养七日,方可康复。”

魏玘道:“涌泉穴位于何处?”

“足底。”医师道,“此乃肾经第一穴。下官可绘制图谱,交予殿下查阅。”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医师会意,徐徐退却。

“哗——”雨幕依旧。

一时间,北堂内外再无攀谈,唯听雨打塘涧,震敲滴答声响。

魏玘负手而立,觉察身后响动,便知有人迈步上前、气息微提,显然有话要讲。

“殿下。”是辛朗。

魏玘身影未动,只道:“说。”

辛朗一顿,便道:“求殿下恩准,待胞妹康复,由外臣携她返回巫疆。”

魏玘这才回首,望向辛朗。

四目相对,漆冷的凤眸威仪而凛冽,另一双虎眼却寸步不让。面对万人之上的肃王,此时的辛朗势如破竹、尤其坚决。

“这是最好的办法。”辛朗道。

——依他和川连之见。

营救阿萝前、赶赴都尉府途中,川连再三央求,请他同魏玘阐明利害。而事实是,纵使川连不说,他也要与魏玘如此提议。

自抵达翼州以来,他与魏玘相处颇多,目睹其所作所为,早已推翻偏见、对其心生敬佩。他无比真诚地相信,如是魏玘,定能为阿萝带来幸福。

正因如此,他才要设身处地,为二人考虑。

“您的心意日月可鉴。可除却心意,您也要在乎自身的处境。”

“殿下出身王室,最是懂得——欲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打破身份篱栏,必先大权在握,方能从心所欲,不容天下置喙。”

“如今,您身陷危局、自身难保,理当暂时退却、以求长远。”

巫疆的少主定定阐述,一句接上一句,不再视魏玘为贵主,而系他辛朗深交的友人。

魏玘也听着,不曾开声打断。

直至末了,辛朗字尾落定,他才勾起唇角,露出寡淡的薄笑。

“你相信阿萝吗?”他低声道。

辛朗一怔:“什么?”

魏玘回身,与堂内二人相望,被烛光勾出清明的眉宇。

“你相信她不是妖女吗?”他道。

——不是妖女,并非灾星,不会带来灾厄,更不会招致不幸。

辛朗愣住:“外臣……”

很快,他定神,虽不知魏玘用意,仍回应道:“外臣自然相信。”

魏玘不语,轻轻笑了一声。

川连、辛朗看他,尚未读出他眼中情愫,却见他又转身去,以背影示人。

只听魏玘道:“许久以前,我唤过她妖女。”

此话一出,辛朗毫不知情、面露惊讶,川连亲身经历、心下了然。

魏玘并不在乎二人的反应,兀自续道:“她逃离王府,受人诱骗,寄宿于恶徒府中,幸而我抵达及时,大祸尚未酿成。”

说话时,他背手身后,长指握腕,毫无节律地拍打,便有微响混杂话语之中。

“嗒。”

“于是,我得意忘形,对她出言不逊。”

“嗒嗒。”

“尔后……”

至此,击声骤停,只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连与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发觉玄影垂下头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视线描摹。

咬痕业已消失,抗争却历久弥新。

魏玘知道,阿萝那一口既是向他,又并非完全向他。她像只受困的小兽,竭尽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诽谤,势要挣开与生俱来的枷锁。

她绝不是所谓的妖女。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却这点。

魏玘放下手臂,终又回身,再看堂内。一簇火光跃上他眸瞳,漆幽、明灭地烧着。

“你我都很清楚,阿萝为此付出过何等努力。”

遑论辛朗,只论他,与阿萝一路走来,深知她玉洁渊清、素魂冰魄。

迈出小院后,阿萝心向四海,渴望云游;台山宴歇时,她高志初萌,行医济人;造访翼州,她悯万民之痛,欲纾旁人苦难而不论出身。

无论何时,她的信念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为苍生带来幸福。

那么,现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丝自嘲的哂笑:“如今,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评说,今夜的魏玘是幸运的,因他适时抵达,救爱人于危难。

可在魏玘看来,今夜的他失败了。他来得太晚,晚到柴荣口无遮拦、已经说出所有真相。

当阿萝与他双眸相撞、令他尝到碎光的咸涩,他已然明白,她正动摇、退缩,为护他一人周全,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这令他越发爱她,更令他自恨难休。

“倘若本王放她离开,无异于承认她灾星与妖女之身,暗示她会令本王陷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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