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婢(12)
不,他收回刚才的想法。
秦玄策的手停了下来,面色淡淡的:“还不下去?”
“啊?哦。”阿檀有点失望,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
秦玄策不知为何,竟然松了一口气,岂料他的筷子刚刚重新拿起来,就听见阿檀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二爷……”
阿檀从门扇边探出半张脸,她总喜欢趴门缝,似乎这样会安全些:“明天,可以带我一起去大法明寺烧香吗?”
“为何带你去?”秦玄策声音冷漠。
阿檀的腿脚有些发软,又把身子缩回去了一点点,但心中的渴望终究占据了上风,她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道:“嗯……听说大法明寺有一片梅林,这时节,还有最后一波梅花未谢,我去摘些回来,给二爷做梅花酒酿,佛寺、残雪、梅花,做出来的酒酿有世外仙气,格外好喝,真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但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借口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笨,不懂得哄人。
果然,秦玄策冷淡地道:“我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不喜花花草草的,你不用成天折腾那些虚头,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阿檀失望极了,低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好可怜,看过去就像一个糯米团子快要融化了,软乎乎,蔫巴巴。
秦玄策觉得自己不该抬头,不该多看她一眼,但他无意间这么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继续端着一脸冷峻的表情,硬邦邦地道了一句:“明日辰时二刻出门,记得早起。”
阿檀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桃花眼睛弯弯的,宛如盛了一汪春水,“是,谢二爷。”
她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欢喜,捂着脸跑了。
秦玄策觉得天气好像有些热起来了,手心微微地出了一点汗。
时值早春初令,空山寂静,古寺禅音,僧人在佛堂里敲着木鱼,喃喃地念诵经文,偶有鸟语一二,风从山外来,隐约有梅花香气,而转角石阶上,却有青苔痕迹。
大法明寺位于长安城北,地处僻远,是为百年名刹,历代多有大德高僧,如今的主持悟因大师更是出身皇族,世人传闻其通晓命理,能证大智慧因果,备受推崇,时多有达官显贵往来其中,倒是寻常百姓不敢登临寺门了,故而很是清静。
到了大法明寺,仆从们皆候在大雄宝殿外,秦夫人自带了秦玄策进去,命儿子跪下,认认真真地磕头烧香。
秦玄策勇武刚硬,在疆场上杀人无数,本不信鬼神之说,但自从父兄亡故之后,每每秦夫人叫他同来烧香,他无不依从,无他,但为宽慰老母之心。
可是如今天这般,他就有点不能忍了。
秦夫人跪在佛像前,拜了又拜,先是谢了菩萨庇佑儿子平安归来,然后就开始唠叨。
“菩萨在上,救苦救难,保佑我早日抱个大孙子……不,孙女也好。”秦夫人抹了一把眼泪,主要是做给秦玄策看的,“我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懂事的走了,剩下一个糟心的,年纪一把了,也不成家,说他不听,还要气我,我心里苦啊,是我没把他教好,我对不起秦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老爷……”
秦玄策冷静地提醒:“母亲,家里还有三弟。”
“闭嘴。”秦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我在和菩萨说话,你不要插嘴,老三不是我生的,不相干,我只想抱自己亲生的大孙子,你别扯其他的。”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秦夫人对着佛像继续念叨:“求菩萨慈悲,早日为吾儿指点姻缘,我所求不多,无论哪家姑娘,只要他能点头应允即可,当然,最好那姑娘家世般配、容貌端庄、性子温存、知书达礼、好生养……”
哦,所求不多,秦玄策听不下去了,默默地起身,想要出去。
这个时候,大殿内又进来一群人。
当先的是一个白发老妇,锦衣金佩,旁边一个妙龄少女扶着她,身后簇拥着大群仆妇,伺奉拂尘、巾帕、水瓯等物,赫然显贵做派。
那老妇人年纪虽大,眼神却好,一见秦夫人便出声招呼:“这不是阿弥吗,巧得很,今日居然在此偶遇。”
阿弥是秦夫人闺中小字,如今已经鲜少有人会这样唤她了。
秦夫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熟人,她客气地迎了上去:“有些日子没见了,傅家婶婶看过去依旧康泰矍铄,倒似越活越年轻了。”
秦夫人虽然在秦府被称为“老夫人”,那是因为如今当家的是她儿子,实际上,她自己年不过四旬而已。而眼前这位傅老夫人,那真是老了,足足比秦夫人大了一个辈分,秦夫人一向以“婶”呼之。
傅老夫人的长子武安侯傅成晏,当年与秦家的老国公秦勉并称大周两大悍将,一守北塞,一征西境,为朝廷开疆扩土,立下不世功勋,时人称“世有傅秦,国祚方熙”,傅姓尚在秦之上。
而如今,秦勉战亡,傅成晏长驻西疆,十几年未归长安,所谓“傅秦”之名,京城百姓已不复提起,令人感慨。
傅老夫人脸上满是皱纹,笑起来跟菊花似的,转头对身边的少女道:“琳娘,快去见过秦家伯母和世兄。”
第10章
少女上前一步,盈盈拜倒:“秦伯母福安,秦世兄福安,琳娘这厢有礼了。”
她正是武安侯唯一的嫡女,闺名唤作锦琳,年幼时秦夫人也曾见过她,当下秦夫人赶紧一把扶住,笑道:“犹记当年,我还曾抱过你,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儿,转眼间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傅老夫人说起孙女儿,满眼都是慈祥爱意:“可不是,孩子大了,做祖母的又要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今日特地带了她来进香,祈求菩萨能赐我们家一个好姻缘,我老婆子这辈子啊,也就剩这么一桩心愿了。”
秦玄策每每出征归来,秦夫人必然要带他烧香还愿,有心人只要略一打听,就能知道今天秦家母子会出现在大法明寺,如此偶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傅锦琳面色绯红,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祖母。”
秦夫人听得心里一动,额外多看了傅锦琳一眼。
那女孩儿正是豆蔻年华,生得秀丽文雅,眉笼烟翠,眼含秋水,人似空谷幽兰,自有一股高门世家千金的清贵气质,令人见而忘俗。
这可不正是“家世般配、容貌端庄、性子温存、知书达礼”吗?可见菩萨果然是灵验的,一求马上应,至于好不好生养,那且待日后再说吧。
秦夫人喜滋滋的,马上转头叫儿子:“阿策,过来,见过你傅家妹妹,你记得吗,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的。”
那个是谁,完全不记得。
秦玄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对傅老夫人和傅锦琳颔首为礼,一字不曾多说,却对秦夫人道:“母亲与老夫人叙旧,儿子找悟因师父下棋去,暂且失陪。”
言罢拔腿就走,秦夫人在后面叫他,只当作没听见了。
候在殿外的仆从见秦玄策出来,急急迎上前:“二爷。”
秦玄策摆了摆手,令他们依旧在那里守着。。
古刹清幽,风在山外,梵音如松涛,连绵不绝。
秦玄策对这寺院极为熟悉,也不需僧人陪同,自去寻主持悟因。
他顺着廊阶拾步而下,转角处有一株古木,枝干嶙峋,斜伸出来,映着廊阶边一间小佛堂,木窗斑驳,莲幡半旧,幽然有古韵。
“……菩萨明鉴,我没有旁的心思,所求不多,求菩萨允我。”
又一个所求不多的。
女孩儿的声音婉转曼妙,或许她自己不觉得,像是鸟雀嘤嘤在耳边撒娇似的,小爪子在人的心头挠了几下,大约菩萨也是抵挡不住的。
秦玄策在佛堂窗边停住了脚步,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阿檀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喃喃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