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自然伴随着一些失去。
十岁的张月鹿就懂,只是虽然懂,却依然渴望一些东西。
他在宅中台阶上背书,月上中天,张园四方灯火熄灭,寥寥的,只有他这里有一盏灯。他饥肠辘辘,身心疲惫,背书背得头痛,也并不敢去睡觉。
只怕二姐失望,只怕先生们叹气,只怕长辈们摇头,偷偷和二姐再商量“他也许不是我们要的月亮”。
就在这时,幼年张月鹿听到树木枝条的“吱呀”声。
他抬头,看到杏花飘零,矮墙林林,墙上站着一个幼小的脏兮兮的女童。
乱糟糟的头发,不合身的衣服上补丁不少,腰上却别着乱七八糟不少小刀匕首。她摇头晃脑地坐下来,坐在墙上,欣赏张家小月亮的难堪。
梦中张月鹿知道那是沈青梧。
但是梦中的沈青梧也不爱说话。
她看了他一会儿,对他咧嘴一笑。在漏更声响起时,她熟练地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在墙上跳跃,倏忽一下消失了。
被困在张园中的小郎君追上去几步:“别走……
“梧桐……”
幼年的孩童喃声:“带我一起走……”
那小女孩在墙上扭头,冲他做个鬼脸,趾高气扬,与长大后的她一样过分:“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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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从梦中惊醒,隔着帐子,看到外头天光几分亮堂。
他恍惚仰望上方帐子,难以估计时辰。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在他身上出现的机会太少。
古怪的陌生感消失得很快——张行简感觉喘不上气,慢慢低头,看到缠在自己身上的长手长脚的沈青梧。
她像一只青蛙一样趴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动弹不得,也不怕自己被她压死。
张行简怔怔看着她,想到那个梦,再闻到屋中气味,想到昨夜荒唐……他目色闪烁。
沈青梧忽然从他怀里抬头,睁开眼,将张行简吓一跳。
她过分的敏锐让人意外。
沈青梧睁开眼看他一眼,嘀咕一声:“会睁眼睛瞪我,说明活着。”
她满意嘟囔:“我的。”
一觉睡醒,宝物犹在。沈青梧脑袋一歪,抱着张行简,重新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而张行简这才注意到,她抱着自己睡觉的姿势,是将耳朵贴着自己的心脏。换言之——她一边睡,一边听着他的心跳是否正常。
难怪他将将一动,她便发现了。
张行简目光温软。
可爱的沈青梧,怕张行简死了;可恶的沈青梧,在梦里也不要他。
张行简低头,抓住沈青梧手臂,在她手腕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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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抱着木盆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的侍女,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剧烈的“咚”声。
她们茫然无助。
良久,她们听到沈二娘子惊慌而尴尬的声音:“张月鹿,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你不会被我打死了吧?你、你干嘛在我睡着时碰我……”
侍女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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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张行简用帕子捂着鼻子止血,面容镇静。
沈青梧在旁七手八脚地找自己的衣服穿,不时回头看那个干净好看的郎君一样。
她试图劝说他:“要不你脱了衣服,我帮你看看,帮你按一按吧。你若是被我摔出什么好歹,那可不行……”
张行简不言语。
之前,张行简不过想咬她手腕一口,便被沉睡中的沈青梧骤然跳起拿下。那眼睛都还未睁开的娘子,一个过肩摔过来,张行简当即抬手与她格挡。
他武功不算太差,二人过了几招,他从沈青梧的手里捡回一条命。
清醒后睁开眼的沈青梧,便发现自己和张行简刚谈好条件的第一天,自己就疑似殴打老师了。
此时此刻,沈青梧不等张行简开口,便自作主张出门:“我帮你拿点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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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当真一心一意想让自己宝贵假期的最后一段时间,既能抓到凶手帮到博容,又能过得愉快些。
她知道这个府邸上下都是张行简的人,这些仆从若知道张行简被她暴打,张行简在仆人面前恐怕失去威严。
很少能想起人情世故的沈青梧,在这时脑子灵光一瞬,她出了府,去为张行简抓药。
她不过是在药铺抓一些跌打擦伤的药,但是临出门时,看到几个大男人带着难言的表情在大夫这里看病。
沈青梧想一想:她是否也该给张行简弄点壮、阳的药呢?
不过沈青梧看了看自己的荷包,抬腿走人。
她凭什么为他花多余的钱。
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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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在房中歇了半日,缓了一会儿,才要问沈青梧去了哪里,那个行踪不定的沈青梧便回来了。
她带着治跌打擦伤的药回来找他,让张行简颇觉安慰。
但沈青梧蹲在他身旁,看他半天,突然问:“你今晚还想和我睡吗?”
张行简:“……”
他手腕被抓得一片青,鼻端被她磕得渗血,后腰撞到床板上也估计擦伤得不轻……他被她早上那一顿打斗弄得如此凄惨,她心里在想什么?
张行简轻声:“沈青梧,你还是人吗?”
沈青梧理直气壮:“我只是问一问罢了。”
第61章
长风萧瑟,高云广寒。
益州军的统帅并不在军中。
入冬后,战事消停,又有来自东京的安德长帝姬来暗访益州军。于是,如今军中由杨肃等将军暂时主持军务,他们的主帅博容,陪帝姬李令歌去暗查帝姬的封地。
来自东京的关于张家平反的消息传来时,博容与李令歌距离益州,已有数里路程。
夜里,掌灯之下,一方长案,博容与李令歌各坐于长案一边,处理各自的要务。
李令歌读了来自东京的数位大臣的“告状”,说少帝如何胡作非为,如何擅自圈地擅自抬高税赋。此番行为,少帝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一个没有见识的土财主,求帝姬归京,主持大务,不可放任少帝继续荒唐。
那孔业在被少帝训斥几番后,只管顺着少帝,如此行径,何为天下人表?
李令歌读完这些漫长的一封又一封的请她回京的折子。
她轻轻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于是她落笔,告诉那些大臣,自己要游山玩水,不急着回东京。若是拿孔相无法,不如召张行简回京。张行简与孔业二人为斗,少帝少不得收敛些。
同时,李令歌在被劝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后,终于开始写一封训斥少帝的信件。
她以长姐名义,勒令李明书立刻停止他那些选采秀女、劳民伤财的行为。他若不打算成婚,就不要选女入后宫。若想广开后宫,也得先有皇后。
李令歌这封训斥少帝的信件,口吻不可不谓严厉。以李令歌对李明书的了解,李明书收到信件就会害怕,就会暂停他那些无法无天的乖张行径。
但同时李令歌也知道,李明书的收敛只会是一时。她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弟弟,她心知肚明。
她要看看,李明书接下来会如何。
处理完这些要务,李令歌支颌抬额,一双美目落在对面那鹤姿仙影的郎君身上。
端坐在案头的郎君发间仅以木簪束之,另一半发披散而下,碎发拂面。他低头不断书信,肩膀宽阔,下笔飞快,握笔的手指充满弯弓射箭的力道。
他非但武艺高强,还有出自世家的风雅气度,何其俊雅清劲。
博容真是好看。
李令歌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她做惯了帝姬,学到了权势带来的杀伐决断的快慰好处,这世间已没多少她靠权势得不到的东西。她为所欲为地在东京宣泄着权势,因为野心渐长而开始肖想更多的东西。但是……
但是!
她偏偏不敢在博容面前,用权势逼压,或者用一丁点儿手段强迫他。
她承认,她确实不敢。
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以为自己连他弟弟都不放过何况是他……但是到他面前,她千思万想,仍然想伪装出一副天下最纯良的面孔,来哄他骗他,维护表面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