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不大的声音正好传进王氏耳中,王氏像个木雕,怔怔地一个劲儿流泪。
荔惠直天资聪颖,六岁便能吟诗作赋,是京都有名的神童,荔乔年一直视他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荔惠直不仅文采出众,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生母王氏自恃出身高贵就仗势欺人,但荔惠直却平易近人,深受府中下人的喜爱。
他的夭折,对郑氏和荔晋年以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悲痛。
荔知跪坐下来,轻轻抚摸幼弟发紫的面庞。
她还记得,他一口一个的“姊姊”,欢欢喜喜地追在身后要和她一起玩的场景。一转眼,他就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了。
口硬心软的荔香也走了。
她还能再失去什么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起来收拾东西上路了!”役人呼喊道。
人群中几声惊呼,顺着他们惊讶的目光,荔知转头看向王氏。
她高举一只不知何处掏出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喉咙。
赤红的鲜血从簪子周围涌出。
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王氏握着深深插入喉咙的金簪倒地。她大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另一只手挣扎着摸索到荔知的手,死死握住。然后,金簪被猛地拔出,鲜血喷溅而出。
“帮我……埋葬……”她用漏风的声音说。
王氏将金簪塞进荔知手里,上面的血像是火焰,火辣辣地灼烧着荔知的手心。
半晌后,荔知合上了王氏黯淡的双眼。
三千里流放在圣旨上只是短短数语,只有走过这条路的人才知道,从京都到鸣月塔,每一条路都有亡魂无数。
他们或是没有及笄的少女,或是垂髫的小童,又或是凄凄惨惨的妇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因三族中某一人的过错,惶恐无助地踏上流放之路。
荔知挖坑的时候,荔晋之和郑氏一反常态地前来帮忙,三人合力埋葬王氏和荔惠直后,荔晋之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王氏的金簪。
在役人的催促和吆喝中,荔知回到马车。
谢兰胥靠在窗边,不知看了多久。荔知上车后,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役人坐上马车,挥动马鞭驱马前行。风铃声摇荡在林间,无忧无虑的鸟雀随之歌唱,丝毫不受世间悲欢离合的影响。
“殿下——”
“嗯”
“我是不是做错了”荔知问,“在发现蘑菇林的时候,我就应该把它毁掉”
“那他们只会恨你,不会感激你。”谢兰胥说。
荔知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一条年轻并且正直的生命就在她面前这么逝去了。
她无法无动于衷。
“如果殿下最重要的人离开人世了,殿下是会随她而去,还是留下来继续苟活”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荔知看不透他此刻所想。
“能让我随之而去的人,这个世间并不存在。”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从双生姊妹身死那天起,这一切对荔知而言就像个悲梦。
偶然获得的欢愉,像被悲哀冲上海岸的贝壳,珍贵又脆弱,轻易就湮灭在浪涛之中。
她无心闲话,趴在木格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马蹄声不断敲击着地面,流人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在山岭之间。
翻过一座山后,马车周围的景色从山谷密林变为悬崖峭壁。
往上看,是直上直下的荒山,往下看,是土石松弛的黄土斜坡。狭窄的小路刚刚足够马车经过。
三千里路途,这是最危险的一段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飘起细雨,地面容易打滑,每个人都走得如临大敌,连最有驾车经验的役人坐在车头也是满头细汗。
荔知坐在车中,不知怎的总是静不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过山坡,带走无数泥土和碎石,汇流成一股一股土黄色的水流倾下。间或有碎石从山顶落下,有流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所有人都不敢停下,只能硬着头皮涉水往前走。
突然,有流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荔知不顾飞雨和落石,探出锦帘往外看去。
前方的山坡上滚下大量碎石泥土,掀起无数烟尘。而在马车身后,有不知何处涌出的大水,向众人滚滚而来。
“是泥石流!”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队伍立即乱了,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有的人冒险冲过了正在落下巨石的前方,有人趁着大水还只没过脚踝,拔腿往来时的方向跑。
被泥土染成黄色的水流来势汹汹,不一会就有几名踩着滑腻腻稀泥的流人倒在了大水里。还来不及爬起来,水流就灌往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