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袭充满着荒诞的戏剧性,甚至有些矫情。但如今,当她在皇后面前从新想起这番话时,却着实心惊肉跳。
金玉孤冷。
人们要么想抱着她,让她沾染上世俗的温暖。要么,就觉得她做作,想要把她从博古架上拿下来。
摔碎她。
而陈小楼却觉得,自己似乎两者都不是,又似乎两者皆是。
想到这些,难免背脊恶寒。
好在那一段西皮流水已经唱完。他走下戏台跪下来给她磕头。素白色衫子扫了扫她金鞋边。她像受了什么惊一般,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
“你……叫什么。”
那是皇后第一次问起他的私名。
他莫名地有些喜悦,低头回道:
“娘娘叫我小楼即可。”
“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回娘娘的话,是入这行当的时候,戏班子的师傅给取的。”
“那你从前叫什么。”
“叫陈璧。”
“哪个璧玉。”
“璧玉的璧。”
“哈……”
“娘娘,笑什么……”
皇后没有解释。陈小楼却偷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笑的时候,并没有露出牙齿,但眼角却露出了淡淡细纹,但这并不损伤她那份孤美,反而让她显得更温雅。像那种老了沉香料,昂贵,俗人不敢问津。
“娘娘以后要听戏,传召小楼便是。宫里的大戏虽然好,却不如宫外的新戏新鲜。小楼会挑些好的,认认真真伺候您。”
“本宫有奴才伺候。”
“奴才们没有小楼这张嘴。”
她闻言,顿时脸色赤红。隔了好久,终于从喉咙逼出几个字。
“拖出去打。”
***
那是陈小楼第一次在宫里面挨打。
传的是那种打女人的小杖,也不知道是慎行司故意要羞辱他这样的伶人,还是那位娘娘施加的恩情,总之看起来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却没有伤筋动骨。他被人一路抬出宫门,仍在宫门外面。戏班地人把他抬回去,在床上养了四五日,也就能下床了。
同行之中有几个听说了他的事,一半虚情一半好奇地来看他。
看着他那狼狈屈辱的模样,纷纷道,“你究竟说了什么话,引得宫里贵人主子赏这一顿。”
陈小楼应付着他们,笑着说道:“还不是吃了这嘴上没限的亏。”
那些人听了,道:“你说说,你是跟着张爷混出来的,那位爷啊,虽然去了,但我们现在还记得他那身气派呢,又是有滋味的,又不失那身风度,真真绝了。你这样可不行啊……”
陈小楼应道:“我知道我的斤两,不敢比,不敢比啊。”
一通看似热络的太极打完,方说到了针尖上。
“哎,都说你去作了升平署的外学,从此身价就贵了,如今看来,还是性命要紧,这宫里的差啊,果然是当不得的,那些女主子们都说打就打的,若是伺候皇上伺候得不好,那岂不是说杀头就杀头啊。”
“是啊,所以,陆老板还是就在八大胡同前面站稳当就好。”
“嘿,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知道这一顿板子是那位女主子赏得吗?”
“哎哟,是哪位娘娘啊,我听说皇上的后宫人不多,有一位皇后,还有一位贵主儿……是谁赏的啊。她们……是不是有这癖好啊,她们观刑吗?”
陈小楼冷笑了一声。
“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被打的。”
那人闻言兴冲冲地凑上来。
“来来,你说。”
“我说,呸!”
“欸!你这咬人疯儿狗!”
“滚。 ”
他一面说一面抹着嘴,声音陡然提高,自个却岔了气儿,撑着身子在榻上喘气,眼睛通红。徒弟们进来劝他,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觉得五脏翻腾。一时之间,竟分不出来,他是气这些荒唐人侮辱自己取乐,还是恨他们侮辱那位打了自己的娘娘。
“师父啊,您以后不要入宫去唱戏了……这外学,他们陆家班的人想要就给他们拿去好了。”
“他也配!”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
心里陡然冒出三个字。
“我也配!”
不配。
所以才会挨打。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这顿打的意义。眼泪止不住地流。趴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却又在明月清风之下,不断地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长春宫里,皇帝从来不来看她。没有人陪伴她也没有人保护她。她的衣袖拂过她的鞋子,都会引起她惊颤。
听伺候她的宫人说,皇帝只宠爱一个王姓的贵妃,皇后因为与贵妃不睦,失的宠。
好一出宠妾灭妻的戏码啊。
好可怜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