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姜笑了笑,孩子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放在膝盖上的绣棚子。
七娘顺着孩子的手扫了一眼。“哟,殿下竟绣得这样好了。”
其实能有多好呢。大齐的公主,以前可是从来都不动针线。
宋简把她扔在陆庄的那大半年,她靠着这些东西,将时间打发着走,才有了如今的功夫。这对公主而言,却不像是什么德行之善的象征,反而,带着某种消磨的悲哀。在没有子嗣的时候,她是天下人的公主,有了子嗣,何为脆弱,何为难为情。
“孩子的眼睛干净……”
她将针线挪开,转而重复起她之前的一句话来。
“民间的人总是信孩子能看见鬼魂神灵……”
“殿下不信么。”
七娘收敛好衣裳,扣下箱柜,转身续道:“死的人多了,阳气就被吞得弱,那些脏东西显灵出来,总会跟着没什么俗世浊气的孩子……说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每一年的三四月,南方都发水难,我想着,王将军去北方也好,不然,这个时节若要被押解到南方。指不定会遇上疫症。您可知道,窦悬儿说,这孩子父母死的那一年,南方的疫症有多重。”
纪将顺着七娘的话去回忆。
帝京从来都是离开人间炼狱最远的地方。无论天灾闹成了什么样子,城墙之内,仍然固守着歌舞升平之相。历朝历代,无论人民多么富庶,商业多么繁荣,政治多么清明,税负多么轻松,都只是灭人祸而已,上苍是神灵。谁也躲不过天灾。所以,皇都的人要做两件事情,一是开仓放粮,波派银两。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锁紧沿路底城门,登上城楼,燃起祭神的香,然后高高在上的凝望着百姓的苦难。比起这些人。宋简行出的路要实在和深情地多。
算下来日子,宋简去南方,已有一月的光景了。
在这期间,他写了两封信过来,每一封信用的都是杭州浮光堂的“三月白”
那是一种南方文人很喜欢用花草笺纸,纸面儿微微发灰,纸重嵌着一种叫“三月白”的小花,花本身有一股淡香,混着墨气,雅而有趣。宋简与纪姜,都爱这些混合着精神之气的雅物。
信上写的东西并不多。
一贯是他冷静的笔调,但是,他开始从新写董思白的字体了。纪姜记得,当年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极难地改掉了这一手惯字,如今旧体重写,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自如。
然而隐忍自持,又身在政局漩涡之中的男人。他不会把任何一件事说得明白。好在纪姜看得懂宋简。他在遥远的阳春三月里,泡软了自己的一双手,落当年他教给她的字。
他啊,也想念过去,手与手,骨与骨,血肉与血肉相近相贴的日子。
“七娘。”
“在呢殿下。”
纪姜望向她收在书案一角的两封信。
“明日就是万岁的大婚之仪,等婚仪过了,大赦天下旨意颁下来。你就从我这里离开吧。”
“为何?”
七娘怔了怔:“殿下别吓我,是七娘做错了事,您不要我了吗?”
纪姜目光一柔,孩子稚弱的指抓捏着她的手腕,竟也有一丝浅浅的疼痛。
“不是七娘的,我想把你送回王沛身边去。一年多的牢狱之灾,是你撑着他活下来的。他既然有幸得自由身,我就再也没有理由,把你栓在我身边了。”
说着,他收回目光。“爱一个人,还能在他身边,这才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听说,你也是个孤苦的人,我就私自做主,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王沛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你就跟着他,一道去北方吧。他是个将帅之才,北方如今又有杨将军在,你们不会一直苦的。”
“那殿下呢。”
“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七娘不是问这个。七娘是想问,那殿下呢,殿下要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呢。”
纪姜被她的话问得失了语。七娘在她前跪下来,握住纪姜的手,抬头凝着她的眼睛。“殿下无需为奴考虑,王沛真心所爱不是奴,是宋家的小姐,他这一辈子,虽不是为她生,却是为她毁的。宋小姐虽然恨将军,可将军还是愿意把性命都捧上去。换一句话说,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呢,他们之间啊,早已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了。”
说着,她的目光也软下来。声音里透着淡淡的遗憾。
“殿下,您与宋大人,不也是如此吗?”
七娘难得的透彻。对于纪姜而言,这也算是来自女人相互抚慰。想着,她的手在她的手掌中捏了捏。
“我竟从未想过,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感同身受的人,竟然是你。”
“奴哪有这个福气,奴是心疼殿下与大人……这么些年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