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691)
她为他拭去源源流溢的泪水,心疼得十分厉害。
无关爱意,也无关人臣忠义,是觉得朝廷弊病,政体畸形造成的矛盾斗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实乃大不幸。
敌方是数以万计的官绅富贾,而他几乎是孤军奋战,犹如一头病虎试图在群狼围堵的藩篱上啃出缺口,这奄奄一息的下场似乎预示着笼罩着神州大地的铁幕不可撼动。
你一定很绝望吧,现在是否认清了皇权的本质?
它并非你独享的光环,是整个统治阶级的工具。那些所谓的忠臣勇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站在皇权这杆大旗下奴役百姓,你实际是替他们扛旗的傀儡。
他们口口声声劝你做明君圣主,所谓明就是对其言听计从,所谓圣就是任其为所欲为。
他们为你描绘的恢弘盛世里只有士绅权贵的纸醉金迷,你闭目塞听,浑浑噩噩便可做太平天子。
可是你偏偏心野,不顾阻挠走出皇宫看到了被谎言遮蔽的民间疾苦,识破了他们文过饰非的伎俩。
当你决定担起君王职责,拯救瘠牛羸豚般可怜的子民时,便不可避免地开启“众叛亲离”。
你就像一座魑魅魍魉打造的虚假神像,那些妖魔们可以对你奴颜婢膝,可以任你呼来唤去,甚至不介意被你羞辱、作践、凌虐。
然而一旦你真把自己当做神,试图保佑你善良无辜的信众,他们就会露出狰狞嘴脸,绝不手软地打倒你。
谁做神像都无所谓,他们只需要由此获取合法吃人的权利。
柳竹秋含泪注视临近坍塌的神像,仿佛陷落地底深处,耳旁回荡着群妖的哄笑。
“千百年来人世的兴衰变迁都遵循同一种规律,没有人可以颠覆它。心怀理想的你终将是孤独的。”
可是……盘古不也是在孤独中诞生的吗?
她挺起脊梁,用孤愤将自身点做火把,紧握朱昀曦的手,像握住依然锋利的巨斧。
胜负尚未分晓,该她上阵了。
上午云杉来向冯如月禀报外廷的动向。
“坊间传言陛下已崩逝了,群臣们不停逼问宫内情形,要求派代表入宫探视。还有很多人请奏拟定遗诏,奴才推测一些地方官已收到风声,连吊丧的奏表都写好了。”
冯如月烦恼如何应对,柳竹秋说:“娘娘想知道哪些人涉嫌谋害陛下,眼下正好试探。”
她向皇后嗫呫献计,后者的表情不停在惊讶的范畴内微妙变化,末了迟疑地注视她。
柳竹秋知道冯如月对朱昀曦既有臣子的忠,也有女子的痴,持续煽动:“陛下是娘娘至亲至爱之人,当年先帝和朝臣们数次示意他废了您另立储妃,他都一力拒绝。如今他被奸贼害得这么惨,您想必也会与他同仇敌忾。”
冯如月对朱昀曦的疼惜十倍于她,当然恨透凶手们,受她激将便不在意贤德慈善的虚名了,命令云杉听其调度。
云杉与柳竹秋议定计划,派人传话各司官员,让他们后日五更在午门外集合,巳时到皇极殿参加朝会共议如何草拟遗诏,并嘱:“皇后娘娘说了,群臣可顺带提出对朝政的见解,写成奏疏带来,作为来日制定新政的参考。”
隔天五更时分,百官齐聚午门外,司礼监派人来收取奏疏,过了一个多时辰,内官领群臣入宫。
等他们在皇极殿分班列队整齐,云杉先自后殿入内。
站前排的官员见他哭肿双眼,只当山陵崩了,忙七嘴八舌询问。
云杉挥手道:“诸位大人先勿躁动,皇后娘娘看了一名官员的奏疏,打发咱家来念给诸位听。”
他拿出一份奏疏大声朗诵,内容全是抨击新税法的,还谏请新帝继位后废除税改,赦免因税改获罪的官员,将被抄家富商的产业归还原主,加征田赋,加强海禁,发布昭告向广大士子承诺永不加赋,拨乱反正,安定民心。
云杉读完,通告众臣:“娘娘说这篇奏疏析理透辟,用心良苦,想听听群臣的意见,有赞同其观点的请往左边站。”
左尊右卑,官员们听说皇后如此安排站队,以为她认同诏书上的提案,一时间人头攒动,将近三分之二的人都站到了大殿的左边。
六部尚书里除萧其臻和吏部尚书米涵,其余四个全部支持废除税改。
那写奏疏的户部郎中胡杰禳得意洋洋,公开认领笔者,引来一片恭维称赞。
云杉问原地伫立的萧其臻:“萧阁老,你对这篇奏疏是何看法?”
萧其臻不知皇帝生死,当此不利局势仍直言不讳道:“朝廷财政匮乏,而百姓已不堪重赋,税改是补偏救弊的重大国策,这点陛下强调再三,臣认为断不可废弃。”
反对派估计朱昀曦已死,可以明目张胆泄恨了,一些人立即向萧其臻发难,指责他蛊惑君王滥行苛政,是祸国殃民的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