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1293)
对策信抵达于破晓。
她正撑着下巴瞌睡,另一只手背被砸,猛一个激灵,抬头只见青灰色的五更天。
再关紧窗,她摇醒小漠,两人就着一点豆灯快速将信读了,对视数次。
“你说昨夜乱军头部有辆马车,只瞧不见坐的谁?”
淳风点头。
“嫂嫂让你去探他们母子下落,确实跑了,如今信上又这么说——”
淳风已然明白,拔腿出门。
黎叔正坐在青灰色的五更天下,侧影瘦且韧、轮廓极分明,与远近层叠的宫阙线条几乎融为一体。
淳风想起来他亦有观星习惯,还教过小漠,一时不确定此人是否整夜都坐在这里,是否看见了粉鸟丢信。
黎鸿渐便在这时候回头,自桂树下步出行礼。
“黎叔昨夜又观星了?”
“回殿下,是。”
“彻宵在此?”
“是。”
顾淳风瞧他声平面平,心想也不用多此一举问他看见什么了没,笑笑:“该将黎叔引荐给皇后殿下的,她是行家。”
黎鸿渐也温厚一笑,“同样星空,观星之人却未必得出同样结论,囿于师承、对现世的把握和彼时心绪。皇后殿下与小人云泥之别,小人观星所得,不值对中宫一提。”
顾淳风原是客套,说完便要走,听一向惜字如金的半个武学师傅竟花字句在此事上,不由怔了怔。“黎叔,是何师承?”
黎鸿渐再礼,“不敢。小人半生游历,天地山河为师。”
半生游历,而后入宫为皇子师,继续带他们游历,方有沈疾。淳风顺着想,未觉不妥,“小漠病着,虽有禁卫环护、百里照料,还要多劳黎叔费心。”
“小人分内之事。”
顾淳风一点头,终出门。天色渐亮,灰变得淡,青却更浓,她循着走了二十多年从后宫往前殿的最捷径,沿途碰见清晨往来的宫人,瞧着他们个个心惊胆战又不敢显露的模样,只觉风雨飘摇。
但霁都是座不爱下雨的城。同锁宁正相反。
走过鸣銮殿东北侧那座偏阁,意识到纪齐昨夜是在此间疗伤,她稍顿脚步,终没拐进去。
那辆车内坐的若真是檀萦母子,如嫂嫂言,那么破局有望,不宜耽搁。
“顾淳风。”却听见一声唤,分明轻,偏因鸣銮殿附近开阔,响起在拂晓时分浓青苍穹下,有种震荡感。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回头见纪齐长身立阁前,仍是呆了呆。“没睡?”
他昨夜疗伤毕,又千里奔袭,自须睡眠,这话问得应时应景。但,是因自己缺觉么?她总感觉此刻在做梦,先前独行时反而清醒。
“你过来一下。”纪齐答非所问。
淳风更懵,下意识过去,“怎么——”
话没说完,被他右手抓了左手往殿阁里去。
第八百四十六章 人生忽如寄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不及问,有些醒转时整个人已被抵在门幅内侧。
天光幽暗自身后棂花间透进来,照得纪齐脸上时明时黯。那眸子却是彻底暗沉的,有意躲着光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肆意盯进眼前人的漆瞳。
“干什么你。”数日前洞穴黑暗中莫名生出的那些浅草,再次茸茸在心口。她辨不清明,告诉自己和这臭小子称兄道弟、不讲男女大防也非朝夕了,无须慌乱。
此刻却分明不同于过往任何一刻。
“我怕没机会了。”他终于开口,两手把着她左右侧的门框,圈人在一隅,像说给她也像自语。
“什么?”
“他们都去了。长公主,我兄长,大祁百官,照你昨夜谏言,往覆盎门去了。”
顾淳风一时不知该喜该忧,怔了片刻,“那我们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
“然后会怎样,我不敢想。此去之后,你和我,还能不能一起回北境,很难说。”
顾淳风知道他意思又不想知道。天光在很慢地变亮,鸟鸣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春夏才有的那种清妙啼吟,这偏阁里的灰尘,便随着愈亮的光线旋起轻舞。
他们在这天光、鸟鸣、飞舞的细尘里对视有顷。
交汇的视线中似晃过二十年光阴尘埃,无数个春夏拂晓。
一方从头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而另一方,终于在某一刻,在那些天光、鸟鸣、细尘——或许仅仅只是对方的眼瞳里,明白了是要说什么。
“顾淳风我——”
“别说。”
“我——”
“请你别说——”
“我很喜欢你。大概是很喜欢,大概有些太久,又有些太晚。”
他踟蹰一夜都没措好辞,到方才叫住她仍是没有。但那句话千真万确:怕再无机会。
如果前往覆盎门之后的时间,是抉择与生死,那么在这最后的安宁一刻,他必须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