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17)
他不愿她牵扯进这段纠葛,“好啦。你不必理睬这些遭乱事。无论皇子、公主我定都极其宠爱。”她愁容不改,“那我呢?我给官家生了子女,官家不会只疼爱孩子,不疼爱我了罢?”他无可奈何,“你这都是甚么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明明是爱屋及乌,人家都说母凭子贵。他呢,是要子凭母贵了。”
立冬家宴。事不宜迟,衡皎仍旧提早赶赴集英。她是众人瞩目的对象,与他一同乘煖轿而来。她睹睹圣人,她癯瘦如柴,仿佛有虚弱的病态。衡皎偶听内人嚼舌,说皇后怀疑与今上龃龉的缘由是她年老色衰,她挥霍千金,于民间搜罗丹丸香粉。如今是虚不受补,亦或是服用不妥善的丸药了么?
皇后死命盯着她微隆起的腹部,衡皎下意识的护住,求助地望向今上。他唤了两声圣人,不见她答复。他只能用肘触碰她,皇后浑身一震,醍醐灌顶般转过神来,“衡……衡淑仪。”衡皎怔愣,循常例,嫔御概是临盆后照所生子女来进封,她不注重品阶,也不清楚今上拟册了淑仪。他亦皱着眉头,“阿皎。圣人意欲进封你做淑仪,还不谢过?”
这是何意?衡皎原要下拜顿首,今上摆手,“你身子重,就不必跪了。澄时,搀娘子去坐。”她才想矮身,全了筵席的礼数。却不料皇后遽然张着双臂扑上来,朝着她的肚子猛撞。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向后躲避。皇后不停的呢喃,“茂哥儿,孃孃在这里,别怕别怕!”岳迁瑛只得使劲撇开皇后,直到今上猛地一推,将她撂倒,“圣人。你睁开好好瞧瞧,这是衡皎,衡淑仪,没有甚么茂哥儿!”
言罢,他双臂使足了力道将她搂起,温声安慰,“没事,没事了。”说着,在后揽着她,挽着她的右手,“既然皇后抱恙在身,今日家宴便作罢了。张钦和,替你主子传医官来,好生诊一诊她的病症。医好了,皆大欢喜。难愈,就让她在坤宁殿卧床静养,不要随意出来,以免症候加重殃及他人。”
上了煖轿,她仍哆嗦着,他将备着的鹤氅替她拢实,尽可能的揽抱紧她。“官家,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圣人?她竟要杀我,还要杀我的孩子……”他痛心疾首,“她患了疯疾,举动失当,与你不相干。今后的宫宴你都在福宁殿歇着。”他们都很清楚,东躲西藏不是办法,他撑额良久,“或许……她已不能再执掌禁中了。”个中深意无庸赘述,她却劝道:“圣人只是病了。等她痊愈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方才惊骇非常,此刻还强颜欢笑,反倒安慰他,劝阻他废黜皇后。他愈发心疼,“皎皎,我废了她,对你有利无弊。”她长叹一声,“我胸襟小,气量小,若要我博爱,普渡众生,我恐怕是做不到了。既官家疼爱我,一时一事,我概会为官家着想。她既与您濡沫十余载,勤谨操持内务,仅因病痛摧残,举动失措便遭废黜,那谏官也会给官家盖薄情寡义的高冠,用礼义伦常要挟,怕多是无疾而终。况且官家……亦在意圣人。琴瑟和谐,同心同德,般配夫妻,莫不如斯。”
他却言辞激切地否认,“不,她不是我的妻。她只是国朝的皇后,坤宁殿的主人。”她笑意牵强,“官家不必哄我高兴。开诚布公地讲,谁不想做悦慕之人的妻呢?我也有这荒谬的念头。但自从我认定官家,便觉得除却你的心意,其余的都不要紧。御侍也好,淑仪也罢,虚名而已。我最快乐的事,便是每日一睁眼,官家在我身前,与我随意攀谈着家常,在我哀愁时宽慰我。我的盼望,便是官家永远高兴。您的胸襟里盛着四海和万姓,焚膏继晷,宵衣旰食。我无法替您分忧,遑论再怀有非分之想为您增添诸多烦恼。衡皎心中从不觊觎中宫的尊荣。只想安静地伴随在官家身侧。不会奢求官家唯独属意我一人,只愿官家是在意我的。”
他听得心头泛着暖意,君臣尊卑,如五岳压顶。爹爹警戒他,要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他稍有行差踏错,便是如雪片的劄表接踵而至。能设身处地为他考量的,便只有衡皎。她凭单薄之身,一腔孤勇,说要陪着他。万人之巅,琼楼高峰,孤寒无比。他无比渴望得到一只扶持的手,苍天待他不薄,使得他在采集民声、聆听民意时邂逅良人。
他静静等待她入眠,轻拍着她的绸被,似哄着襁褓里的婴孩。约莫五更,她忽而喊叫一声,惊颤而起。他未及沉睡,辨别出是“不要”。她胆量本就小,于教坊司亦多是忍辱吞声。举目无亲,形单影只,如今只能依靠他。他轻声宽慰着,“是不是发了恶梦?梦都是虚假的,不作数。”她骤然吞一口气,顶着颤抖的心绪,“吵醒官家了。要么我去侧间歇着,官家明日还要负扆,不好耽误了你歇息。”他却不依,揽着她躺下去,“你走了,我当真是再安歇不得了。”她仍旧很担忧,他从后环住她,将手轻覆于她的腹上,“皎皎,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