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滩旧梦(84)
那狗追了载着林瑯的车驾很久,而林瑯也一直望着身影越来越小的大羽,不顾吃着一嘴的风沙,只顾嚎啕。
张谦会怕——怕每次将林瑯带走的都是自己,他必定也会恨自己吧。
可张谦也知道李犷的性子——他若想要的,会翻天搅地也要得了手,才肯作罢。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楼阁间茶盏叙旧话 病榻前药石换新生
李犷第一次见到唐玉树,是在成都城的城墙下。
正在值岗所以站得挺拔。
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出现在十七岁的,还未彻底摆脱稚嫩的少年的脸上,显得几分有趣。
李犷停下了行径的脚步,看唐玉树。
值岗的唐玉树那双放远的眼神,偏就在此刻偷闲般收了回来,落定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于是因方才的正色而显得威武的浓粗眉毛便展平了许多。他偷偷牵起嘴角的瞬间表情,就此成了李犷耳中的一声轻叹。
顺着唐玉树的眼神,李犷转了头去。
横过了街,李犷的视线也顺利捕捉到躲在对面檐下,交替着踢脚,对着唐玉树笑的小姑娘。
李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冰糖,给小姑娘吃。
“抿在嘴里,别咽下去——甜吗?”
“甜。”小姑娘含着糖,把那份方才给她哥哥的笑脸,也毫不吝啬地给了李犷一份。
“你认得我吗——就敢吃我给你的东西?”
“认得。”青秧点头,咧开嘴笑所以露着缺失的门牙:“你是将军!”
李犷也一并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上,问她名字。
“我叫唐青秧!”
“青秧?——那是你哥哥吗?”视线因与小姑娘的对谈,而有了坦率落定于少年身上的理直气壮。
“对!”
“他叫什么?”
“哥哥叫唐玉树!”
青秧和玉树。
“乱世里凄苦阴郁的脸孔看得太多——我见他们两个,只觉得像光。”
李犷把茶饮了,探身出窗口向院子里的下人问道:“唐玉树的药服了吗?”
收到“喂下了”的回应,他才把头伸回来,对着陈逆一笑,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十一岁那年,还不懂权倾朝野的概念,也不懂杀鸡儆猴的意思。”
“只听人们戏称父帅作——‘王朝栋梁’,我只晓得王朝栋梁就意味着万万人的敬仰,却不明白万万人的敬仰又意味着什么。那次父帅带着母亲去赴天子之宴,我因染了风寒所以被留在了府里——那时候我还哭了,如今觉得算是……幸运吗?呵,也不算——那次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的京郊盛宴里,竟能混入刺客?于是父帅和母亲被杀了。隔日举国悲鸣的时候,作为唯一血脉的我素缟而立,站在壮阔的府邸门前,单薄的,竟觉自己与那风中飘摇的每一张冥纸,大抵都没什么差别。”
“权倾朝野者葬身阶下,皇帝也演了落泪的戏码。抹着明明就很干燥的眼眶,挑着眉毛,对十一岁的我说:‘我叫你袭了你爹爹的爵位——你从此就是王朝里最年轻的将军。来日长大了,也要像你爹爹一样,替我效力,知道吗?’——你猜我什么反应?——当时的我对他冷笑了一声。”
“而后我就□□爹接到了江南——我干爹,就是张谦的父亲,林瑯的姥爷,你这把刀的……主人。”抵在李犷腰腹最无防备之处的刀刃,就着财神府三层阁楼外落进来的昏蒙天光,显得钝旧不堪。
他将刀刃用手轻飘飘地拨去,再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替你林大恩人也罢,替你自己也罢……你恨我,我欣赏你。”
李犷并不在意陈逆这个持刀少年的威胁,这让陈逆的眉头更缩紧得深重起来。
“可恨我的人太多……我着实不能一一给个交代——包括他。”
陈逆知道李犷口中这个“他”,指的便是唐玉树。
“我以为此后一切的权谋斗争,都再与我无关。收好了伤疤,与干爹、姐姐、谦哥儿他们,一并悠游在江南,度过余生就作罢。可二十一岁那年,我又被召回了京城——王朝安稳了十年之久,突发的叛乱竟然那群明明心狠手辣的人,却堵在这个关头上,无一人肯出征。”
叛军从南诏揭竿,一路北上,直至成都沦陷也就三个月。
“有一日,他们想起了还有个我——王朝最年轻的将军。他们为我加封,赏金银封王侯。送我出征的那场宴上,所有人都向我举杯相敬,所有人看着我,口中说的祝词我一句都没听清楚,我努力分辨了去——却明白他们赤口白牙间念叨的,都是——替我们去死。”
“我替他们去死。可以。”
“我对唐玉树说起我的故事,他听得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