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323)
那场灿烂到极致的夕阳,散落一地的晶莹石榴籽,冰冷的身体,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目——
女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黄昏中,绝望地看着永远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说:“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经受这么多,只想为他报仇,仇在哪儿呢?”
“他不过是个畏罪自杀的懦夫,甚至临死都不敢告诉你一句真相——”
“他杀了你的母亲,她原本可以躲过那一刀,却因为怀中抱着你,所以硬生生受了。他认错了人,挥错了刀,更错误地带走了你,这就是他做过最大的错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结性命,却让你为了追查所谓真凶,辗转成今天这副模样,也算阴差阳错。”
“在这世上,他至少愧对三个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琅强忍着,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她大口喘息,感受到心脏几乎被撕裂的痛楚,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番话,一瞬间读懂了记忆中,那双沉默悲恸的眼睛。
那时年幼无知,她吵着要做他那样的大侠。
李如海说,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琅,你不必像我,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成为什么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挟,你只会辗转飘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够坚定,便可以追寻更广阔的海面。
当时的她听不懂这番话,如今却恍然明白,这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声裹挟,被世人的言语架在只能仰望的位置上。这世上需要一个英雄,于是他被选中,到了最后,真的以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错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错杀过一个人,他唯一深爱的人。
没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着她的手,说无需自责,她让他带走孩子,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抚养她长大,让她远离这些纷争。
但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用那张像极了她母亲的脸冲他笑。他的病症日积月累,成了心上唯一的疮疤,不能解。
倘若他对得起天下人,却愧对自己生平最重视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还是懦夫。
倘若他不够好,也不够坏,那他到底是谁。
每一声赞誉都是锥心的尖刺,每一个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迟。李如海在这样漫长的痛苦中终于一点点垮塌。
这个过程缓慢而不易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明白:心病成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甚至天气很好,夕阳烂漫,女孩早晨同他道别,无忧无虑地笑闹着跑远。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没有只言片语,他留在这个黄昏,给予自己解脱。
泠琅颤抖着,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想到李如海曾经说过无数遍的,不要带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寻仇,不必投身于他的水流。
那些强行压抑着的悲伤忽然变得有迹可循,她眼中不断重现过去的只言片语,欲开口却忍耐的叹息,沉痛懊悔的低语,原来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样的痛苦之中。
泠琅视线已经模糊,她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时候中了几枚暗器,她像个濒死绝望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用无法凝结的瞳孔,注视缓缓走来的人影。
那个人说:“你现在的表情,让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时我得知你母亲私下联络了李如海,而傅珏也一手屠戮了青云会将近一半的民众。”
他语气很轻:“那些人,身怀壮志热血,却被奸人所害,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辜——你现在已经明白,到底应该憎恨谁?”
泠琅想回答,但连开口都很艰难,她在满目朦胧间,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脸很熟悉,剑也很熟悉,他们好像在打斗,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她眼皮上,像大雪轻轻覆盖。
最后,有人走上前,为她拨开纸片,给了她一个几乎窒息的拥抱。
他紧贴着,不断低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泠琅,这是他们的恩怨,不是你的过错。”
泠琅睁着眼,却好像看不清东西,她感受到脸颊边的湿润,轻声问:“你哭了?”
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为什么哭?”
她喃喃质问:“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我现在非常,非常难过,可为什么无法为此流一滴眼泪?”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养父是凶手,我的生父只想毁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为我忽然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