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34)
沈意不解,望向身侧女郎,心中有万般疑惑。
女郎抱七星于怀中,却对他俯身而拜。
“多谢大司空之言。”
未等他追问,刘期终于下了决心,高声道:“帐中将领,皆受亭侯恩惠,如今谁愿替他作为前锋?”
上至黄复,下至小将,皆主动请缨。
众将不愿再退缩,中军帐里争论不。
刘期稍作踟蹰,却见陆凉身着银甲,佩剑而入,在满帐玄色下极为显眼。
他带领属下探查军机,归来时闻帐中之事,即刻前来。
陆凉单跪在地,抬首道:“王上困惑我已听闻,臣举荐一位将军可为前锋。此人勇猛无比,熟悉伏兵之计,能减少我军伤亡,不必用血路堆砌,也能行军。”
刘期大喜,头风霎有好转。
“何在?”
陆凉却沉思须臾,目光略有纠结,望向身侧女郎。
“王上勿急,臣有些话想问她。”
沈婉不知何故,垂首而拜:“大司马请言。”
这是陆凉第一次见她,却回敬她礼,才问:“帐中之事,我闻宦官复述,如今却想问你,若不为报恩,可还会忧虑国事?”
沈婉紧握七星,抚着武曲纹路。
“民深受亭侯恩惠,尚明白百姓皆被国庇佑,若无魏国,无王上仁德,也难有今日安稳。婉,当忧国事。”
“那你言之赴死,不怕吗?”
“若国有危,婉不愿苟活。”
陆凉闻话,沉默良久,方道:“果真要你赴死,可有遗憾?”
沈婉思索片刻,唯有轻叹,“《灵语》一事,博得才女之名,愧对代国百姓,所为遗憾。生逢乱世,不能陪伴家人,无缘再见,所为遗憾。”
“但……”沈婉稍顿,含泪而笑,“亭侯若在,必能帮我了却遗憾。至于父兄,知我为国捐躯,虽悲伤,却会以我为傲。”
“若前锋将领,举你父兄,女郎又该如何?”
陆凉言毕,拱手长叹,竟不敢再看她。
山谷行军,九死一生,将领若熟稔伏兵之计,前锋将士方能得生机。这是减少伤亡,最后一计。除却沈家父子,无人能胜任。
沈婉一怔,张口欲语,泪却先流。
“那就全我沈家家风,生于微末,志却不屈。我知父兄为人,以将气铸骨,必不会遇危退却。婉,亦以他们为傲。”
陆凉卸下佩剑,对她三拜。
“我敬女郎,远胜于我。”
中军帐里,寂静无言,众人皆长拜不起。
*
沈婉回到营帐,已至寅时。
她掀起帷帐,发觉牧衡已褪去华袍,身着白衫,憔悴安静,唯有容颜华美。
沈婉轻缓跪坐旁侧,细观他模样。
原来他的华袍下是这样消瘦。
高山浮雪,足以让世人仰望,偏要亲自为人间降下甘露,落得这般模样。
沈婉敬他,亦爱戴他,却在此刻有了些许遗憾。
她将七星归还,知他熟睡,悄悄趴于塌旁,颤抖抚上他手。
触及到他温暖的手掌,沈婉倏地一笑,似有珍惜、似慨叹、似留念。末了,却化为不舍在明眸里徘徊。
深夜寂寥,她呆坐许久,那些难以言喻,最终都吞入喉中。
她想了又想,将松开手,却被他倏地拽住。
“亭侯?”沈婉僵直脊背,不知他何时醒来。
牧衡额上细汗密渗,将苦痛忍下,手指愈发用力。
“你,为何不快……”
沈婉一怔,仓皇收起情绪,道:“亭侯何来此言?忘记和你说,我就快见到父兄,其实很开怀。”
“你在瞒我。”
“我没有……”
未等她再掩饰,他忽地吐出一句话。
“在哪里见?”
沈婉心神惧颤,张口无言,她缓缓垂眸,将情绪隐藏在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里。
牧衡等不到答复,强撑起身,霎时衣襟染血,观自身狼狈,他鼻间发出苦笑。
“沈婉,别再避我。”
闻血气翻涌,沈婉强忍住冲动,挣脱他的桎梏。
“我去唤宦官来替亭侯更衣。”
“沈婉……”
牧衡再次拉住她,他嫌弃地擦净颌下血迹,似极为痛恨病榻之身,拦腰将她拉于眼前。
“我位至四公,中军帐里的一切,皆不会对我隐瞒,你的事,我怎会不知。”
沈婉一窒,垂眸望他眉眼,哽咽笑笑:“我来,是想与亭侯道别。我为女郎,壬日尚不知能否随军,但父兄为将,倘若有难,我绝不会独活。”
“我感激亭侯照拂,今日言行,发于内心,绝不后悔。亭侯又何苦这样?”
牧衡闻言,颈间青筋陡地暴起,方觉肺腑刺痛。
他苦笑不止,叹道:“民护我,才是本末倒置,魏赵之争,终是我欠你。可你之言,让我尝尽剜心剔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