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侯(12)
城中再无守城将士,若援军不至,或大雪未停,则宁县失守。
而她也会离开此处。
那日牧衡的书信,她还是接下了。
城中百姓皆为老弱妇孺,根本无法前往宛城。能离开宁县,识得魏军将领的,便只有她。
风愈吹愈烈,睫羽上厚重的寒霜使她不得不垂眸,继而视线落在狐裘上。
裘服中以狐裘最为贵重,为诸侯所服①,原本的她并无资格穿于身上,却得牧衡相赠。
身为民的她甚为惶恐,他却言:“只当是前往宛城御寒之物。”
牧衡信中所言她看得明白,已有托付后事之意,如今穿着狐裘,却让她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严寒的不仅是兴平三年的冬,还有这座城。
雪沫落狐裘,沈婉一遍遍掸下,好似这般能掸落心事,直到有人唤她,才停下动作。
“沈婉,下去吧。城南已备好马匹,会有卫兵护你。待丑时一到,即刻出城。”
沈婉倏地失语,好半晌转身,默然行礼,跟随卫兵往城楼下走去。
直至楼梯口,她顿下脚步又望向宛城的方向,却在余光中看见了那抹玄色身影。
“一路珍重。”
她本不欲再看他,宁县的一切让她不敢多想,无论魏赵,任谁也不忍看城池的沉浮。
如旧清冷的音色,却令她改了主意。
她忽地想仔细记住这位守护城池的诸侯。
牧衡步至城墙旁,寒风吹动大袖,玉冠下容颜绝色,丝毫不见松动之情。
沈婉却猜不透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女郎一步三回头,直至看不见身影才收回视线。
上马奔向城南的那一刻,风声仓皇中,竟能听闻百姓细碎的哭声,不知是马匹颠簸,还是寒风呛人,她没由来地红了眼眶。
魏国能有牧衡这样的诸侯,确是百姓之幸,但今日的宁县,却不知福祸。
沈婉并不会骑马,全由身后卫兵控制缰绳,她很想让他慢一些,再等等。
本不该这样快就走,那日到后来,黄复却言,若宁县守军被灭,宁县危在旦夕,想突破重围难如登天,趁乱而走才有生机。
当马蹄踏出城门时,雪倏忽停了,沈婉仓皇抬头,只见远处山涧火光冲天,兵马厮杀声响彻天地。
而东南方位,黑甲重重望不到边际,只见玄色旌旗愈来愈近。
“亭侯,是援军!是援军啊!”城池上,呼声阵阵。
兴平三年十月二十二丑时,魏国大雪初霁,宁县等来援军,出其不意攻营,援军源源不断,击得齐军节节败退。齐国派来文官言和,魏齐两国交战暂告段落。
牧衡护住了宁县,而沈婉却在那时将目光聚集城楼,明眸中玄衣翻动,再容不下其他。
*
齐国撤军言和的几日里,因大军整顿,沈婉未能见到父兄,核对的回信却送到了牧衡手上。
同行而来的,还有竹林四友之首——温时书。
衙署偏堂,满室玄衣,唯有一人白袍加身,他徐徐自门外而来,清澈温润,举止风雅,眉间生有红痣。
十二国皆有所耳闻,江左温时书,松风水月②,君子风度。
众人皆以礼相迎,他却谦逊回礼,与牧衡对视时,两人却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宁县危情,实在众人意料之外。齐军将主力分散,留有部分兵力猛攻宛城,每次只攻一个时辰,却次数甚多,让宛城无暇顾及其他。连日来宛城诸人夙夜忧叹,恐宁县失守。
军中将领都以为宁县会烹食百姓,等到杀出重围,往宁县赶去时,却见齐军营地火光冲天,而城池未伤丝毫,城楼上唯有锦衣华袍的山亭侯,百姓挨饿仅有三日,已出乎援军意料。
而竹林四友在消息封塞时却能心意相通,已在军中广为流传。
牧衡想了许久,问道:“宛城守军杀出重围,损兵折将可有几成?”
“五成。”
“定是苦战许久,鹤行又怎会在夜中派兵前来?”牧衡虽能推演结果,却看不透细节。
他不解,挚友来的实在太过及时,若换作他人统军,定不会费五成兵力杀出重围。
温时书笑的温和,“你我相交四年,唯有信任二字。我笃定你必不会烹食百姓,唯会奋力一搏,因此夙夜迎敌,倾尽所有杀出重围,特来支援。”
癸丑时,破军化禄,同时太阴化科③。
原来太阴的象征,是挚友的信任。
牧衡缄默片刻,忽而道:“鹤行总是这般会洞悉人心,看来有些事倒是我多虑了。”
“所忧何事?”
“那时城危,将平生所愿写于信中,托付旁人交付于你,现如今却情怯难言。”
他的视线落在那袭红衣上,女郎洗脱嫌疑,不用再跪坐于角落,似有心事萦绕,从不曾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