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梦闻录(39)
“当年与索伦一战后,这里整片山都秃了,花草都没了,血染了满地。尤其下雨之后,地上的积水从来都是红色的。”
外祖喃喃道,“你看如今这花木如此旺盛,不知是当年受了多少血肉灌溉的缘故啊……”
“老爷,前尘往事不可追。”辉叔走上前来,打断了外祖的喃喃自语,“咱们还活着的人,要多向前看。”
“欸,是啊!”凌峰抹了把脸,又举起酒杯,略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萧儿……”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凌萧道,“明日就要回京了,再要看这北境的大山大河,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京城不比这里宽广,皇权贵胄,鱼龙混杂,有心思的人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也多。你如今大了,要留神。”
凌萧心中一凛,颔首道:“孙儿谨记。”
凌峰闻言,又慨然一笑,道:“不过,倒也不用太过小心!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最重要是随心而动,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
说完,他起身对蒋辉道:“收拾收拾,回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不好耽搁了。”
嘱咐完,他又回头问凌萧,“你呢?”
凌萧也站起身来,俯身一礼,道:“外祖先走,孙儿还想再多留片刻。”
凌峰点点头,又嘱咐了句:“你也早些回家,不要逗留得太晚。”
凌萧又行了一礼,想了想,道:“外祖也要注意身体,此行路远,您一人上路,切莫忧思过甚。”
“行了。”凌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便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凌萧又独自一人回到凉亭,远远望着远方那片绿草。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几个跳跃的距离,明明很想去那里瞧瞧,可他就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低下头,那杯自来时就斟好的酒依然在原处放着,在夕阳下缓缓漾出细波。他轻轻拈起酒杯,学着外祖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琼浆入喉,辛辣的滋味弥漫开来,涨得他双目发涩。他之前喝酒都是因为好奇,加上同伴的撺掇,除了味道冲口之外,从不觉得酒有什么不一样的,也不明白为何有人嗜酒如命。可今日,他却觉得这辣人的酒,别有一番苦涩。
是夜,凌萧房里的灯直燃到第二日丑时才灭。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屋的灯火也彻夜通明,两位主人更是一宿未眠。
凌夫人握着凌峰的手,倚在他的肩头,一倚就倚过了满夜星斗。两人默默无言,一肚子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都觉得无需再提。
终于,窗纸蒙蒙亮了起来。夫人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你这憨直的军将都九曲回肠,当了一回谋士。好容易引得太子上钩,一家人从京里解脱出来。
这才逍遥了几年啊,如今圣上一句话,就又要回去了吗?
说什么惊梦少眠……睡不好去找太医啊,你是会开药还是会施针?这种事,找你有何用处?”
她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凌峰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缓缓道:“好了,好了,不气了。六郎……皇上也只是拿身子当个借口罢了。”
“我知道。”夫人气鼓鼓地道,“可我就是不想回去!”
“唉,为夫又何尝想呢?京里局促狭窄不说,人心诡诈,吃饭说话皆要留心,每日里还要早起上朝,听那帮老头子啰嗦。唉,哪及这鹰城天高地阔,任意自在啊!”凌峰叹道。
“咱们就不能不去吗?”夫人不甘心道,“圣上说他失眠惊梦,你也说你旧伤复发,不宜长途跋涉,不成吗?”
“呵呵……”凌峰低头看了夫人一眼,笑道,“又耍小脾气了。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自己的身子胡说的,何况是对我。依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的心神不宁了。”
“现在才担忧,岂不太晚了吗?”夫人不豫道,“六年前你就告诫过他,让他提防自己那几个儿子。可他呢,不仅不听你的,还明里暗里斥责你挑拨是非,干涉他的家事!那现在又在担心些什么?”
“唉……”凌峰叹道,“都说夺嫡险恶,可六郎年少时偏没经历过这个。先帝荒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先帝驾崩后他立即继位,无丝毫阻碍,又哪能体会皇子夺嫡的惊险呢?
况且他这人重情,又重祖宗规矩,自以为早早立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哪知这太子不甘寂寞不说,其余皇子也心比天高,对皇位虎视眈眈。
本可早早察觉,将势头扼杀在萌芽里的,却被他生生耽误了这许多年。唉,如今再想压制,却不那么容易了……”
“谁让他生那么多儿子的?”夫人又气道,“先帝就他一个养活了的儿子,他可倒好,一口气生了十几个!这么多儿子,那还不生来就是讨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