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125)
“大都督千金过身后我曾差人去长洲打听。”心来脸已红了,半乜斜着醉眼,“可恨我非但不曾亲眼见她,连她生前一张小像都不能得,你却同她十载两小无猜。我命不如你。”
寒琅南归后方知雨青曾险些与首辅家结亲,此前并不知晓,如今诸事对上,才明白李巡抚何以多年前主动与他交好。
“早知此事因我落得这般收场,倒不如当日我拒了亲,成全你二人。”心来说着红了眼,自干一杯,“你二人或许还能落个举案齐眉。若干年后,我或许还得亲眼看她一看,叫声尊嫂,好歹强过如今人去难寻。”
寒琅听他作此语,心头一酸,眼亦红了,更不多言,亲筛一大杯敬他。两人饮干,寒琅道:
“巡抚稍候,某有一物请巡抚掌眼。”
说罢起身自去,许久后自书房取来当日小像,展开请心来一观。
心来登时惊诧起身,袖子将桌上酒杯带翻,顾自行至画前,细细观看。他前日所得一副娘娘画像出自六如妙手,并非不像,然而无关之人墨迹,怎比得寒琅笔笔相思,画中雨青似笑似叹、似悲似喜,仿佛就要活过来,飞身而下。心来观之良久,不能抛舍,本已半醉,滴下泪来。
寒琅望着心来模样,又望画上雨青,深感世事无常,心中大灰。
久之,心来归座,手撑在额上拭去泪水,也不看寒琅,伤感道:
“是我欠你的。我早知你有意挂印,只是撇不下江左。你放心,此地今后由我照看,定不使民众士人遭祸。日后若寻着机会,你愿去,便去罢。”
寒琅立在心来面前,久不能言,半晌,深深一拜。
二人交心一夜,从此更加亲厚。又过半载,皇后忽崩,天子大恸,命全国戴孝,凡各地官员皆须奔赴神京哭丧,哀礼不尽者严办。寒琅看机会来了,故意拖延不肯上京,月余之后才上表致哀,言称金陵事杂,无法抽身,又说自己力有不逮,不能胜任,请辞府尹之位。
皇后原是为了天子不遵法度、强纳勾栏女子为妃,负气投水而亡。如今人去了,帝王反倒一副专情模样强令举国共哀,何其可笑。寒琅上表请辞,若在平时,帝王必定一笑搁开。如今天子本已为宫中丑闻不胫而走龙颜不悦,见寒琅如此不逊,不免大怒,心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气之下准其辞官。寒琅两袖清风,携妻子回了长洲。
一跃江湖远,从此不朝天。终是脱身了。
寒琅此时一人立在长洲家中、浣履水阁外,身边是几坛烧酒、一盏灯烛。
临向金陵赴任时,寒琅思忖,这便是此生品级最高之时了。如今不行,更待何时?于是着三品府尹礼服,登宋氏本家之门,请父亲牌位。怀瑜牌位至今仍在宋家祠堂,那块“省身思过”御匾亦照旧悬于怀瑜头上。圣人当初有言,怀瑜死后,牌位可立不可拜,人在怀瑜灵前,是拜天子,而非怀瑜。
宋家势败,全族见寒琅皆以老爷称呼,不敢拦阻。
寒琅跨入祠堂,望着父亲灵上牌匾,神京旧事又上心头。天子面带冷笑当寒琅面嘲笑清流诸人不识时务、江南无人;第一次踏入大瑀门,跨过父亲曾千百次跨过的千步廊,漫长而压抑,第一次立在承天门下,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眼前几乎看见父亲被重重天威踩在脚下,不留生路。
寒琅依朝天子之礼向御匾五拜三叩,一请御匾,二请父灵,将怀瑜牌位同御匾一道迎入家中,置于临河的浣履水阁。
离家自立、卸任挂印、托付江左,如今诸事已成,仅余一件。寒琅对着此时充作祠堂的水阁门扉,负手抬头,阁前为自己所书“浣履”二字。
还在幼时,父亲尚未入京,自己坐在父亲膝头,面前是一卷孟子。父亲含笑抱好了自己,一字字温声指读:“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除此,更有何言可为怀瑜立传!
归长洲后,父亲日日跪聆府学,不露一丝怨怼,病却日重一日,病榻上将《论佛骨表》一批再批,“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字字圈画。
再后,父亲暗自写下数遍“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再又焚之。
寒琅推开门扉,抬头死死望向那四个大字。当焚之物至今完好,父亲肺腑之言一烧再烧。
他入阁伏于地上,含泪拜了数拜,起身转向阁外将灯烛及数坛烧酒拎入,开启酒坛封口,一坛坛抱着泼洒阁中,将四处帘帐、桌椅乃至坛上所祭诸物都泼遍了,而后立在那盏灯烛近旁,冷眼望着烛火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