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107)
赵春娘再到床边,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不由惊诧出声。她立刻掩住嘴巴,以免再发出声,旋即奔至门边锁好门栓。
“是,是姑娘。”赵春娘喜极而泣,喜难自抑,不由伸手去拍打祝眠肩膀,等待着看对方反应。但祝眠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说:“不可声张。”
赵春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代我转告老胡,明日起,我会换张脸。”
“换张脸?你也要易容?”
“今夜宴中人,皆与我有旧仇,不便现身。”
“姑娘知道吗?”
“知道。”
祝眠望着春容。她面泛酡红色,嘴角弯弯。他随之笑起,眉眼皆染春风色。
赵春娘终于镇静些许,看着他展露笑容,鼻头一酸。三年同行,对方所历之苦瞬间自脑海中闪过。他毫无保留授她刀法,意志消沉自我折磨,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他像孤魂野鬼飘荡在这世上,直至今日,终于还魂归窍。
所谓旧仇,曾有她一份,令她强按下一丝恻隐之心,三年之间,说尽冷言冷语。心中仇怨在这一刻瓦解冰消,她悄悄退去。阔别三载,诸多磨难,只盼,只盼他们团聚长久。
半夜醒来时,春容口渴难耐,侧身欲要起床。
一盏温茶送到眼前,一盏烛火悠悠升起。
祝眠一直在床畔守着。
她偷了懒,不肯去接,便就着他递来的茶盏呷一口温茶,眉眼堆笑。
“喝了多少?”祝眠低声问。
是问饮了多少酒。
她回答说:“不知多少,只知尽兴。”
“多少算尽兴?”
“于你而言,一盏便已尽兴。”她笑着打趣。
“要我尽兴,一盏怕是不行。”祝眠听到心里,明白她话外之音:酒醉便是尽兴。从前,对他来说,一盏黄酒便醉。但这三年他酒量见长,两坛三坛下肚,也不过昏沉沉些时候,醉不得。
他依稀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同。她仍旧温和从容。在从前,她是因游刃有余地左右逢源而显得从容,现如今,则更像是宠辱不惊无畏无惧因而从容。
左右逢源的是“春容”,无畏无惧的是“沈轻轻”。
但都是她。
他因此喜悦庆幸。她仍是她,越发强大。
“什么时辰了。”她揽过被褥,倚靠在他怀中,懒懒问着。
“刚入寅时。”更漏在心,点滴分明。
“糟糕。这一醉,竟忘了给你描张脸。”她掀了被褥,披上外衣,赤足下床。脚底刚一沾地,就觉地面冰冷。
祝眠上前扶她安坐榻上,捧着暖炉暖热掌心,再以掌心贴脚心,融化被地板所镀寒意。捂暖脚掌,再穿鞋袜。一双不太合脚的黑布鞋套在脚上,瞧来略显滑稽。
她将双臂搭上他的双肩,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口鼻,颇有几分愁恼道:“可如何是好,我觉得这张脸哪儿哪儿都好,不忍心描成别的模样。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
“和你一样,就好。”他眉眼微抬,与她静静对视。
二人因故皆需遮去容颜,不妨由他来记得她的模样。
“我是女子。”她抬指点在他眉宇之间,“倘若像我,岂非要叫人说生得女气?”
“无妨。”他不在意。此前像个乞丐四处被人厌嫌驱赶,他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谁说的一两句女气?
她无声颔首应下,指引祝眠自箱柜妆奁中寻出碎皮料与脂粉,以及小小一盒鱼鳔熬胶。手炉置于胶盒下,热温将凝固的胶液再度化开。
她牵着祝眠的手,引他与自己同坐榻上。祝眠褪去鞋袜盘膝坐好,她则提起画笔跪坐在他面前。剪子剪出细碎皮料,被她用画笔点胶贴在他的皮肤上,再轻轻吐气吹干。如此反反复复,经多次修饰,终于在他脸上另描出一张相似的脸来。随即再施脂粉细细调整,待她画完之时,屏息细看,最终满意地取出枕下铜镜,照予他看。
菱花铜镜,微暖烛光,照出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
柔美而不显女气,温和而不失锋芒。
是一张五分像她、五分像自己的脸。
祝眠呆呆看着镜中容颜,头一回觉得,似乎此时此刻,已聚天伦。他说:“倘若来日我们拜堂成亲、生儿育女。待儿女长大成人,或许就是如此模样。”
春容怔怔望着他。
她没有应答,匆匆将镜子塞入他怀中,由他举镜,照着自己一点点描画出沈轻轻的脸庞。
楼外渐渐热闹起,江菱雨来敲房门,唤春容出门游玩。昨夜灯会,他们未曾参与,今日街市尽开,可凑一凑热闹。
她整好衣衫,关门随江菱雨同去。待人声远去,祝眠才悄悄离开。
吃过早点,稍作歇息,几人结伴入街市时,已是热闹非凡。小摊小贩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江菱雨与赵春娘一道,挑了一个又一个,杨蕴紧随其后,负责付钱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