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察觉到窗边的光有些变幻。抬头,发觉那只梳着总角的脑袋正在窗外晃。
四目相对,晚云仿佛心虚,即刻道:“阿兄方才说,我可待雨停了再走,可雨还不曾停……”
裴渊不置一词,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阿兄,”过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双手搭在窗台上,小声道,“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裴渊没有抬眼,只淡淡“嗯”一声。
她说到做到,此后许久当真没有再扰。
等裴渊再度听到屋子外的动静,抬眼看去,却见是六儿。
“小人来迟了,公子莫怪!”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第7章 春来(七)
见到六儿,裴渊有些诧异。
“你不曾叫门,如何进来的?”他问。
“自是从院门进来的。”六儿一边将食盒放在案上一边答道,“公子也真是,院门竟然不曾上闩,我一推就开了。这可是大忌,宅中只有公子一人,若是有歹人或野兽偷溜进来可还了得……”
裴渊怔忡片刻,再看向窗外,这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六儿还在唠叨着,忽而见裴渊突然起身,一语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那个叫常晚云的丫头真的离开了。
裴渊在宅子里找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
包括她宿过的屋子,用过的浴房,到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有别人来过。
──等雨停了,我一定会走的,不扰你……
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想起她垫着脚趴在窗台上小心心翼翼的模样。
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裴渊望着院墙外铅灰的天空,有些啼笑皆非。
重新坐回到书房的案前,窗外,春风中莺啼声声,高低婉转。
六儿如往常一般,送饭来,顺便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收拾裴渊的书房时,他照例唠唠叨叨,说着外面的事。
裴渊翻着书,发现自己总在走神。
并非是因为六儿太吵,而是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瞥向案上的那把短刀。
是那丫头的。
它的确十分短小,只有裴渊的巴掌那么长,仿佛一件专门为孩童打造出来的玩具。裴渊想不出来,它除了削削果皮,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对它没有兴趣,甚至从刀鞘里抽出刀刃来看一看的兴趣也没有。
裴渊原本打算着,在她走的时候把这东西还给她。
毕竟这等物什,他留下无用不说,若被人知道他费劲救人就换来这么个报酬,他的脸都要丢尽了。
只是不想那丫头的动作竟这样快,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可以给阿兄,但绝不换钱……
她昂着脑袋,仿佛交给他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那张小脸,前一瞬还写满了哀求,后一瞬,却是全然的倔强。离开的时候,也那样的干脆,说到做到。
蓦地,裴渊想到了自己。
“……这世道当真惨淡。”六儿一边擦着书架一边喋喋不休,“小人昨日入了一趟城,到处是流民。附近州郡都在打仗,逃难的全涌到这边来了,还带来了瘟疫,每日抬出城外去的尸首都有上千,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啧啧……”
裴渊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识得许多城中的富户?”他说,“他们家中,可有招工要婢女的?”
六儿不曾料想裴渊会突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一愣,笑了笑:“公子这可是说笑,当下城中,哪里还有招工一说。流民那么多,若要找婢女,招工做甚。但凡出门喊上一声,多的是人要将自家女儿送过去的,不必给钱,只要愿意给一口吃的,就卖死契。就算是这样,磕破头人家也未必愿意收。当下这世道,疫病流行,哪家人还敢轻易收外人进门?”
说罢,他又叹口气:“那些流民可真是难,又恰逢这等青黄不接之时,连野菜都无处去挖。小人还听到了一桩极其吓人的传闻,据说,有人实在饿极了,竟去捉那些流落在外的孤儿来吃,闹得风声鹤唳。”
孤儿?
裴渊眉间一蹙,未几,不由又看向了案上的那把小短刀。
第8章 春来(八)
白天,野兽还不敢大张旗鼓地出来。
晚云手里拿着木棍壮胆,一路沿着山中的小道下山。一番磕磕绊绊,身上的衣裳又被刮破了几道口子,等她终于见到人家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
她会些翻墙的本事,偷偷潜入一家富户的宅子里,在马厩的柴房里睡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又悄悄地翻了出来。
肚子饿得很,不过她知道哪里有吃的。
虽然本地没有发生战事,但流民和大疫的来到,还是让乡民们避之唯恐不及,关门闭户,不敢收留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