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几度秋(6)
数日来我只同沈婕妤有些来往,那日她送了亲手制的菊花茶给我。寒风凛冽,她便在呼啸的北风里斟茶,回忆往昔。她初入府邸时恰逢王妃丧女,并无喜气。后她好容易有了身孕,却亦不慎小产。人人皆有表里下的龌龊心思,她正是因勘破而不想揣摩,才愿皈依佛门的。两年前她提出要去佛门清修,自请废除妃号,陛下不允。沈家亦算是不慕名利的清高世家,她入七王府便是沈家的投诚,因此即便她看空世事,依旧要在世俗中蹉跎岁月。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后妃的一生漫长且可悲,看的越清楚便越难真正欢愉。她又抚抚我的鬘发说:“但阿潺你不一样,你尚在韶华年纪,正是得陛下喜爱之时,可不能在此刻就同我一般寡淡无趣了,总要得个孩子,这样才能保得后半生无忧。”
我看着她,就像见到亲生姊妹一般亲切。她曾在郑暄危难之际毫不犹豫的相助,是这宫里难得的善人。管深来传话,说今夜紫宸殿召我侍寝。沈婕妤为我高兴,说不耽误我了,这就要回去诵经了。在长夜寂寞时,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度日的方式,此番脱离尘世之外,未尝不是一种明哲保身。
紫宸殿的规制繁多,我虽听过,却记不得。晚膳后教导女官又来讲一遍,我亦听不入耳。入夜待沐浴后,我半开了窗,在窗前透风。冬夜屋内不透气,总觉得燥热,大概屋里的地龙足够暖和,使我的脸颊亦红起来。不知屋内用的是何熏香,一时头脑发昏,像是飘在云彩上。他来时我已不太清醒,行礼时人半扑半倒的倾在他怀里。
第4章 意外
他胳臂有力的将我搀着立稳,问我:“这是怎地了?你吃酒了不成?”我使劲摇头,尽力寻回神智,又撇开他站在窗外猛灌几口寒风,心跳的仍很急促,像许久前偷潜出去玩耍,从后门回家时阿爹就在门前等候那样的紧张。待我冷静后,他端了一盏酒给我:“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刚餐了风,还是吃些热酒,免得明日闹风寒。”
我接过,却并不饮。“妾不会吃酒,怕吃醉酒做出逾越礼法的事来,冲撞陛下,那便不好了。”他亦端起一盏,自顾自的跟我碰盏:“你阿爹曾说你是混世魔王,素来惹是生非惯了,可自从你进宫,一桩是非也没招惹,像换了个人。说句实在话,朕还真想瞧瞧,你逾礼起来是何模样。”
我搁下酒樽,笑了笑:“陛下若想看妾闹笑话,倒很不必拿吃酒试探。妾一直以为,后宫安稳太平方为陛下心中所喜,却不料您欲反其道而行之。是想见到岳氏女闹出一番腥风血雨,文武两败俱伤,损伤元气,好就此听话懂事地做天子棋盘上任凭摆弄的一颗棋么?”
他看着我,烛火映红他的面颊,看起来整个人暖融融地:“未出阁时,你家人可是称你为阿潺?”我厌恶他直接称我的名讳,这个潺字如溪流清澈,哪里容得他这般污秽之人随口道出,没得损毁我名讳美意。“妾小字折香,于家中时长辈均以此称。”他又饮一盏酒:“睡袖无端几折香,是个意蕴双全的好字。”我不懂诗词,那是文人的雅兴,我没有。
他没忘记召我来的本意,推杯换盏后便进入主题。只今日彤书女史在帘外肃立了很久才离去,他吃过酒,醉意难散,发散在此事上,倒反是我受累。事毕后他披衣起身去唤宫侍,我亦穿衣。于紫宸殿除却中宫殿下,其余嫔御不可与陛下同眠。正想赶紧去侧殿,少同他一刻便安生一刻。却忽地被他拽住,他递给我一盏黑漆漆的药汤:“喝了。”我未问是什么药,便扬手饮尽。他接着拉着我的胳臂让我坐下身来:“不问是什么就敢喝?在紫宸殿也就罢了,若在旁人那里要多几分谨慎。”我觉得这话应颠倒着来。
“是助益怀子之药,太医说你风寒后调养失当,需得好好养上一程。”此刻我觉得不是他疯癫了,便是我发梦了。历来帝王都忌讳武将女有孕,是恐惧谋逆后直接拥立少子为帝。他倒不怕?“冬日天寒,不必去侧殿了。若再添风寒,朕又多一桩罪过。”才想说不合规矩,他又点在我额头:“少拿规矩说事,金口玉言胜礼法百倍。”他一番言语后,我得出一结论。世人称道的美酒实则不是好东西,人吃醉了酒,轻则像阿爹夜里舞刀弄枪吵阿娘安眠,重则像眼前这位金口玉言的天子,跟他猜疑的武将女深夜谈天打趣。
真是吓死人了。
翌日我走时,紫宸殿的小宫娥像看菩萨似的看我。我问管深怎么回事,管深说宫内如数嫔妃都没得过在正殿宿一整夜的殊荣,只有我让陛下破例。我在心底暗想,这事其实好办,下次谁来紫宸殿,自提陈年佳酿,同陛下把酒言欢,待他醉后,自是别样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