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83)
姑娘在注视中一步一步走来,站在凤独身侧。
透过红盖头,她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人的脸。那带笑的狭长凤眸里,有一抹赤红的光已永远暗了下去。
没有生命力的木偶。
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比死了还折磨。也许他已经死了。
仪式开始了,先是要拜天地。
礼官道,“天地庇佑,终成眷属。”
左手背里传来熟悉的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一拜。
再是拜高堂。
两个人都没父母,说是高堂,其实仍是天地。
礼官道,“高堂见证,平安多福。”
左手背里又一阵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再一拜。
终是夫妻对拜。
礼官道,“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左手背里再次一阵麻意,这一次,比前两次更甚。终芒转过身来,缓缓地、缓缓地,朝着凤独俯身下去,一点点靠近。他也弯下了腰,头朝着她低下来。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隔了一张绣金丝的红盖头,几寸之外便是皮肤的温度。那双凤眼往上扬着,曾几何时,若是微微一动,便有光华流转。
眼前这个人一向是令人惊艳的。
但,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在非人折磨之下生活了十几年,锋芒折尽,只剩一具残骸了。饶是如此,她所见到的残剩的那一点光芒却也那样耀眼。
真无法想象他全盛时究竟该是何等凤吟天际、不可一世的模样。
也许他确是很像火焰,但火焰这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悲壮,再盛大再辉煌,终有一天是要熄灭的。
礼官高声道,“礼成——”
礼既成了,一身喜服的新郎便直起身去,站好了,笑对堂中宾客祝声。可新娘却仍弯着腰没动,红盖头也静静的。
人间最为极致的富贵分明已摆在她眼前了。
忽地袖中寒光一闪!
呲——
一柄匕首顷刻间洞穿了凤独脖颈,鲜血喷出,染红了华美的新娘盖头。
她动作太快,喜堂中没人反应过来,脸上仍带着笑意,朝这边张望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直到礼官尖叫着后退一步,脚一滑便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厅中霎时寂静。
宾客们全怔愣了。
寂静中,凤独身体抽搐几下,倒了下去再无声息,鲜血自脖颈往下淌,染湿了半身喜服。
而终芒手中拿着染血的匕首,却仍是一动不动,弯着身体,夫妻对拜的姿态。
天下皆知姑娘是剑中杀神,以至于忘了,执剑前她还擅长小小巧巧的匕首,轻易便能藏在袖子里。
凤独死了。
盛大的喜宴里烛光依然灿烂,宾客们发疯一般四处尖叫,桌子倒了,美酒佳肴倾在地上,酒香菜香,满室浸人的香。这些香再好,终究是不通人心的,这境况里还自顾自地香。
地上一片混乱,而天穹静寂。姑娘也静静的。她伸手扯了盖头,抬眼朝着天上看过去。
正值黄昏呢。
夕霞万里,壮烈辉煌。
就在离那如血的红日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形状奇诡的云。状如手掌,慈悲宽厚,一眼看去,以为是佛祖拈花。
隐云寨的人一向深信那是神佛在天的吉兆。
【小旗子忽指着天上道,“快看!长生云!”
众人随他手指看过去。
所谓长生云,其实也不过是云的一种,形状怪异些,因此难见些罢了。
“快向长生云许愿,很灵的!”小旗子大叫着。
说罢便合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祈愿,嘴巴动得飞快,语速飞快,真不知是有多少心愿要许。小孩子贪心。
摩婆拿拐杖敲了敲明一命的脚。“寨主,你也许一个吧。”
“我?我有什么好许的?”
摩婆语重心长。“你也老大不小啦,媳妇在哪里?连个影子也没有。许个愿,让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你个好媳妇吧!”】
那时春意正浓,天光晴好,大家在寨子后山举行芒果小宴,菜肴普通,碗筷简陋,可人人都很高兴。
那时大家都还在。
那时她也向长生云许了愿。山里生长的姑娘,衣着朴素,见识不多,没有杀过人也没什么名气,沉默寡言,只对心上人笑得乖巧。她的愿望很简单很简单。
一愿哥哥得觅良缘,有嫂子照顾,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二愿隐云寨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三愿止衍这次能留得久一点。
——希望哥哥幸福。希望大家幸福。希望我和止衍也会幸福。
也并不太贪心吧。
如今她名满天下、一身杀孽,灿烂的喜堂烛光里穿了一身镶金嵌玉的朱色喜服,神色无喜无悲,拜堂时一刀捅死了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