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27)
莱恩第一次对他说看不到他感到烦躁,该死的,亚伦忍不住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勾人,虽然事实上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亚伦还是感觉到自己呼吸一滞。他经常这样说话而不自知,亚伦实在想以为他有什么别的企图的时候,莱恩无邪的,疑惑的紫色眼睛就先让他投了降。
他开始忍不住自己,一想到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就躁动不安。莱恩的紫色眼睛像要让他陷入其中,让他想到了薰衣草,想到耀眼的宝石,他在怀疑与信任间徘徊,在绝望和惩罚中对这样自心萌发的生机感到厌恶。
直到有一天,在轰隆的机器声里他清楚地听见那句人不能背负罪孽活着。
竟然是这个他在努力去排斥的人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在被所有人指责一通后,这个地下集市年轻的贵公子,本该是站在顶端施舍的人却认真地,设身处地地给予了他对于存活的理解,让他抓住了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
好像从前的一切不安和抗拒都有了解释,都变成了他的视线离不开他的理由。
即便自己也可能是他意兴阑珊不愿谈及的对象,也是生活闲余时可有可无的消遣,是他权势的证明也好,家里的摆设也好,
亚伦无力逃脱,也心甘情愿。
亚伦从悬窗上拿下钥匙,光照了进来。
他看到两把很相似的钥匙,应该都是阁楼的。本是径自朝二楼熟悉的门走去,但他顿住了脚步。
因为旁边还有一扇门。
从采光来看,那里应该是整个房子光线最不好的地方,一般是用来做储物用的。电灯的开关安装在了门外,门缝都被纸浆塞住了,只有门上一个可移动的门板,像是装门为里面与外面联络用的。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那扇门被人重重的推过,底部有些下沉。门缝里的纸浆因为时间太久,被带得掉落下来,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有的光似乎都停步在了门前。
如果莱恩曾经说的是正确的,那么他曾经被锁在了这个屋子里,在八岁时。
亚伦打开开关,里面灯丝已经严重老化,闪烁着微弱的,等同于没有的光芒。但亚伦还是能简单地看清这个屋子里的陈设,一个木桌和木椅,看身量是给小孩用的,然后是一个木板床。除此之外只有墙角,顶端的一个不足半平方米的空档,留出了外面一点向着阴面的,昏暗的天空。
太压抑了,亚伦仅仅是踏足这里,就几乎要被潮湿的空气所淹没,他还看到墙上有些斑驳,他走进些,不由得颤了颤。
那是一排排血痕,是人的手从墙上划过磨出来的。坚硬而凹凸不平的水泥墙——这里并没有得到如外面一样的粉刷——上面慢慢都是陈旧的鲜血的印记。
上面用钢笔的笔尖歪歪扭扭地刻着字,都是“恨”,从第一块墙砖开始落笔,伴随着血痕,一直满满刻到最后一块。
和这个房子其他光鲜的地方隔绝,亚伦明白了莱恩为什么不准许他进入,这个房间盛慢了悲伤和不甘,盛满了一个男孩对这个世界无力地呐喊。
“他没有权力。他不该……”墙上都是这样的字迹,“让我去死……今天是第一千三百天……让我去死……”
“我很想念,今天做梦了……这是仅存的施舍,我太想念外面了,风车,人,麦地,该死的,还有联军行军的声音,炮火也好。”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样一笔笔刻在墙上,他身后是无边的,要将渺小的他吞没的黑暗,“就这样炸死我也好,至少让我听到声音,一点点除了寂静以外的声音。”
有时候零碎的文字变得狂乱,是更加深刻的血痕,墙上甚至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地板上也是血滴。
然后便没有钢笔的痕迹了,看上去他尝试过用这个自杀,随后失败了,连记录这唯一打发时间的乐趣都被剥夺了。
然后是血,大片的血迹,他在用这种方式写字,亚伦这才注意到墙上有胶带和海绵的痕迹,看来这里曾经被贴满过什么防护的东西,因为墙体有一部分是干净的,但那也只是一小部分。
“我理解了,我理解了,父亲。”莱恩·贝利尔写道,他绝望又孤单地重复,“可为什么是我来承担?”
“我只有三岁的时候,您就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力。”
亚伦曾听莱恩提起过,贝利尔先生,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去世得很早。
这间屋子一片狼藉,和莱恩各处都要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风格完全不符,他刻意让它保留下来,又或许根本不打算再踏入一步。如果有可能,这里的现任主人甚至想把这间阁楼从这房子里剔除。
亚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完整的莱恩,看见到了他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所有的绝望和不堪。看见了那个阁楼上的幽灵,看到了那个八岁的孩子……和不可见光的十三年的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