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51)
“五郎原来你也去过我家呀!”姿容双眼发光,从座位上跳起来,搂着程勉的脖子恳求,“那等我们回去,你也一起来,不能骑马也不要紧,我们找一辆也这么大的车,一起去看金河。我家里还养了很多的猫,狗,还有小马……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的小马了,它可漂亮了,是白色的,阿爷说,它已经是一匹大马了。五郎,你说,它还会记得我吗?”
姿容一点点拾起对故乡的记忆,慷慨地与她喜欢的人分享着自己的快乐。记不起来的地名,程勉就不动声色地替她补上。
“……五郎,求你啦,和我们一起回思裕嘛。三郎也来呀。你们一起来我家里做客。现在家里多了阿初了,唔……我可以和丽质睡一个屋子,你们睡一个屋子,就够住了。”
与滔滔不绝的姿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垂目不语的萧曜——不仅不说话,整个人仿佛都藏到程勉的身后去了。然而程勉仿佛一无所知,看着目光热切的姿容,他还是笑,然后才很轻地一摇头:“这次不去了。下次去。”
“为什么?”
“我也要回家。”
姿容呆住了,仿佛忽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呀,五郎你的家里人呢?你的阿爷阿娘在哪里?”
程勉扶住姿容的背,仿佛怕她摔下来似的,很自然地回答:“在别的地方。”
“哎呀,那这里就不是你家了。你不和我们去金州,是也在等天气暖和了,要去看他们吗?”姿容眨眨眼,“那……你先去看他们,再来找我们。”
程勉回头看了看萧曜,继续对姿容笑着说:“他们住得太远了。”
“比思裕还远?要是真的那么远,你可以先去思裕,再去看他们……不过,你是不是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阿媛。”程勉轻轻喊了一声姿容的名字,“我再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死了?”
充满稚气的声音哪怕是提及死亡,都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意味,在青春面前,避讳死亡几乎成了一种冒犯。所以程勉坦诚地回答:“是的。”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那……那五郎你怎么办呢!”姿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追问。
程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只是见不到他们。但见不到的人,不是不会想念。”
姿容更焦急了,嗓音绷得紧紧的:“……五郎,你不会死吧!”
程勉笑了:“不会。我好好的。我还要去探望阿媛啊。”
姿容直勾勾地盯着程勉,忽然扑上前,抱住他说:“五郎,你一定不要死啊。你生了很久、很重的病,我知道的。我阿娘总是哭,她怕你好不了。你现在是好了吧?不会再生病了吧?你还是有家的吧?你真的是要回家的吧!”
程勉一愣,再次去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阿媛不要难过。我真的好了。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可是你肯定不记得了吧?我最后一次见到我阿娘,比现在的你、比丽质都要小,好多事情我也都不记得了,后来啊,你阿娘给我做了一件蓝袍子,我又想起来,原来她离开我那天,穿着的裙子就是那个颜色。人长大之后,就会忘记很多事情,又要记得很多新的事情,遇见的人也是一个道理。刚刚见过的人可能很快会忘记,很久没能见上的人,怎么也忘不了他的声音和相貌……又或者你一时忘记了,将来有机会见面,又或是遇到不相干的人和事,又忽然想起来,没有道理可言。”
“我不要忘记你。我谁也不要忘记。”
“不会忘记的。”
程勉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萧曜轻声叹气:“哪里有这样开解孩子的?”
萧曜拍拍姿容攥住程勉衣袖的手,也说:“我同你拉个勾。五郎已经好了。五郎会去看你们。不然天涯海角我也找到他,押着他去。”
姿容一动也不动,始终埋在程勉怀里。程勉和萧曜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又过了片刻,她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细细的呜咽声闷在深处,像很远处传来的雷声。
萧曜把她从程勉身上抱在自己的腿上,擦去她的眼泪,又说:“阿媛不要怕。我很久没见过阿眠了,我从来没忘记他。我记性很不好,都没有忘记,你这么聪明,更不会忘了。”
姿容抽抽泣泣地反问:“……谁是阿眠?我又不认识他。”
萧曜哑然,姿容的哭声到底还是越来越响亮,简直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这哭声终于引来了冯童,打开车门一看,冯童也吃了一惊,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姿容,连哄带逗,从她断断续续的“指控”中抓住了关键,无奈地看了一眼车内强作镇定的两个人,低声对姿容说:“谁说要和阿爷阿娘分开了?阿翁这就带阿媛去见你爷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