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36)
身体里像是藏了一匹烈马,在瞿元嘉的血脉中奔腾突跃,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燃烧。面对尖利、近于残酷的叶舟,他并不感觉到愤怒和羞耻——朝夕相处的三年光阴曾在他们之间笼下了薄纱,他以为曾挽住了江河,而今,停滞一时的河流带来更大的浪涛,将不同的人带到了不同的岸边。
他并不畏惧叶舟的冷漠尖利,但他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再强留在此地了。
叶舟明言送客之意后又躺了回去,不再理会瞿元嘉。瞿元嘉直至走出卧室,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离开叶宅之际,送行的叶家仆人还奉上了礼物,说瞿郎君初次到沅庆,主人特地备下了一些当地的特产,略表谢意。面对这周全的礼数,瞿元嘉只感觉到难堪,但这难堪又毫无道理,他辞谢了礼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客栈后瞿元嘉莫名觉得筋疲力尽,倒头睡到次日。第二天起,他开始在沅庆城内游荡,天气不好,时不时下点雨,瞿元嘉本不是有访胜兴致的人,走遍了城内之后,又开始造访起城外的群山,他也不管名气或是远近,一视同仁,天明出城,天黑前回到客栈,眼看除夕渐近,也没想过之后的行程。
虽然不想行程,其他事却想得不少。夜里时常做梦,光怪陆离,偶有一两个好梦,醒后的滋味比噩梦还不如。梦里出现得最多的是他在爬山,他有蛮力,又能忍耐,再艰险的山也拦不住他,可是一山连着一山,永远没有豁然开朗感,再高的山总有爬完的一天,他能去哪里呢?
小年那天,瞿元嘉还是和平常一样早早出门,去城外打发时光。在路上时,他忽然想起了高磐。在虹州,高磐借裴氏案铲除了州内的几家豪强,官声颇不错,只是在沅庆,因为波及了叶氏,哪怕是在街头,也能听见寻常百姓的咒骂。但他想起高磐,全是因为早上的那一碗馄饨——小年家家户户挂桃符祭灶,吃馄饨也是南北无差的风俗。
高磐不仅是瞿元嘉的长官和统帅,也给过他和许多同在高磐帐下从戎的青年儿郎诸多生活上的关照。高磐出身于士族,然而家中少孤,为谋生计和前程,兄弟三人都从戎,但除了他,都是早早死于沙场。他娶妻很晚,妻子是再嫁之身,嫁给他时还带着与前夫的女儿,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宜州,也有人暗中讥讽他的发迹与妻子改嫁时带来的家财有关。对此高磐从不辩解,婚后和妻子很快生了两个儿子,十分恩爱。
在宜州初从军时,在安王的默许下,瞿元嘉有一段时间并不回安王府,连过年都住在军中,实在想念母亲了,母子俩就在娄氏去寺庙上香时相会。高磐的婚姻瞿元嘉恰好是见证者。他为高磐送过信,跑过腿,那时他不懂高磐仪表堂堂,前程大好,为什么要钟情一名容貌和家世都不出众,又带着病弱女儿的寡妇。许多人都和他抱着相似的不解,暗中议论者也多,后来两人成了婚,婚后不久,也碰上小年,高磐请一众无权无势也无家的年轻人去家里吃饭。高磐的妻子徐氏精心准备了酒菜,可是她显然低估了青年儿郎的酒量和食量,最后,她带着女儿和厨娘一起,包出几百个馄饨,给喝得大醉的年轻人醒酒。
瞿元嘉是喝得最少的,帮着分身乏术的徐氏搀扶大醉的高磐去歇息。徐氏还记得瞿元嘉送信的事,专程道了谢,高磐喝得眼睛都直了,神情却很得意,待妻子去张罗酒后事宜后,极得意地告诉瞿元嘉,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是他此生第一个女人,更是他自少年时就想娶到的女人。
当时瞿元嘉自是吓了一跳:且不说高磐素来很得女人的青睐,且徐氏的前夫在宜州为官多年,而在他为高磐送信的这一年里,两人相见、乃至于谈及婚嫁都是极郑重的,军中的风月传闻都不避讳,即使如此,谁都不知道两人已经认识多年。
察觉到瞿元嘉的迟疑乃至不信,高磐笑了,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瞿元嘉的后脑勺:“混小子,瞎想什么。我知道旁人的议论。他们都在笑话我,觉得我要得到她轻而易举,娶个半老寡妇不划算。这才是屁话。你得到的,不是从此就是你的,有的事情你无能为力过一次,万一还有机会到眼前来,那是你一辈子的高香。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宜州气候湿润,盛产毛竹,所以那天的馄饨虽然是仓促中张罗出来的,徐夫人也没有怠慢他们,挑了好冬笋,和新剁出来的肉馅包在一起,又解酒又解馋。瞿元嘉想得出神,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尖泛起一点微弱的甜意。不知不觉中,他勒住了马,又毫无征兆地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随后,再无任何迟疑,当下调转马头,朝着沅庆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