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28)
“墓地选好了?”
瞿元嘉摇头,略一思索,说:“今年江南、淮南遭遇水灾,我随民部的王尚书南下赈灾……”
他突兀地停住,默不作声停顿了很久,才重启话头——
“我阿爷的尸骨早就找不到了。这次南下,我本来是另有打算。”
暗自深吸一口气,仗着有衣袖遮掩,瞿元嘉握住了拳头,避开与程勉视线接触,继续说:“……这几年,我将旁人错认作了你。他受伤失忆,一心信赖我,我却错上加错,引诱了他,又一直纠缠,直到他恢复记忆以前,和他都如夫妻一般……”
瞿元嘉快刀乱麻地将最难堪的部分最先和盘托出,说完后,一时间觉得心跳得要堵住嗓子,也不觉得如何解脱,终于鼓起勇气看清程勉的神色时,整张脸烫得如同火炙。
可他必须等待程勉的裁决。
程勉没有隐藏他的诧异,也并无同情或是丝毫厌弃。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瞿元嘉,目光中充满了理解:“既然王妃和你都觉得是,那一定很像。”
瞿元嘉难堪地沉默着,手心全是汗,近于无礼地急切开口:“他叫叶舟,是虹州人士。生母姓崔,但家族因为一桩谋反案蒙受了不白之冤,他有心为继母的家族申冤,孤身上京,却被歹人所害,失去记忆后沦落为乞丐,在陆槿出殡那天出现在程府门外……陆槿曾经说过,她愿意用她的性命换你的性命,所以那一天看见他,我以为真的是你回来了。”
听到瞿元嘉提到陆槿,程勉平静的神色也有了一瞬的扭曲。这个细微的变化同样刺痛了瞿元嘉,也将他体内长久蛰伏的羞愧和恐惧一扫而空,仿佛平地生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事后想来,有诸多蹊跷之处。即便多年未见,母亲也目不能视,但如果能沉住气,仅靠我自己,也许是能分辨出来的。可是我……是我一错再错。如果不是我包藏私心在先,这种种事端,根本不该发生。”
程勉轻轻摇头,目光仿佛有些忧愁:“元嘉太苛责自己了。哪怕我没有遭遇变故,你我十年不见,见面不识也不足为奇。”
瞿元嘉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宽慰。相反,他心中郁结之意更重:“五郎觉得见面不识不足为奇,于我,却是错上加错了。”
“何错之有?”程勉问。
瞿元嘉眼角一抽,顿了顿才开口:“我以为他是你……我们都将他认作是你,他也以为自己是你。”
“我对元嘉从来没有情爱之想。”程勉轻声说,“我少年时不懂事,常常自作聪明,没有辜负你的心意,俱是我的侥幸。”
“我……”瞿元嘉黯然道,“五郎自是没有。我心有妄念,与五郎无干。但如能克制,等到他想起旧事,也不至于误人误己。”
程勉沉思片刻,认真说:“情爱之事,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即便一时可以成事,断难长久。”
瞿元嘉默不做声,呼吸却为之一滞。程勉再开口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恢复记忆后,去大理寺鸣冤,冤情得雪,只是家人都不在人世。他便回了虹州。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
“这才是元嘉南下的初衷吧。”
瞿元嘉很干脆地点头:“当初他向我道别。我因为内心有愧,更怕徒添难堪,没有送行,也没有道歉。”
“人已经回去了,送行无从谈起。你千里迢迢去虹州,是想道歉?那是先去芦城,还是见过他再去?”
瞿元嘉被问得又是一怔,重重叹气:“我想不明白。”
程勉似乎笑了:“你身在局中,想不明白也是当然。”
瞿元嘉一方面觉得与程勉谈及此事何其诡异,一方面又隐约有些不可解的解脱。他苦笑了一下:“五郎知道了我的所行所想,不觉得可憎么?”
程勉摇头:“元嘉对叶郎君有愧,我是此事的局外人。”
蓦然间,瞿元嘉半边身子一凉,有些羞愧又有些狼狈;这时程勉又说:“如果墓地尚未选好,只靠二十天一个月,极难办成。当年我回平江为阿娘和阿初迁葬,选定墓址后,是我一意孤行,不惜与崔氏反目,再用父亲和自己的官职强压,勉强在二十天内办成了这件事。而且阿娘是被崔氏驱除的女儿,你是瞿氏的儿郎,又是为父亲迁葬,势必要与族人打交道。你要回去迁墓,瞿氏宗祠知晓了么?”
瞿元嘉活到而立之年,“瞿”这个姓氏,在绝大多数时刻不过是母亲曾经别嫁的证据。他从未与父亲的宗族有过联系,血缘不是他的根系,他是无根之木。
他不免茫然起来,看着程勉摇摇头。程勉又问:“你此次南下,去不去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