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23)
普天之下,有千千万万的五郎,回应之人有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尚来不及失望,另一个声音再清晰不过地传到了耳中,他看见费诩的小女儿坐在父亲臂弯间,怀中揽着一丛殷红的茶花,喜笑颜开地说:“五郎喜欢茶花,这株花送给他!”
命运嘲笑了他,也眷顾他。
瞿元嘉翻身下马,越过人流拦住了费诩:“费大人,五郎可是在府中做客?”
…………
收起万千心绪,瞿元嘉扣响了房门。
涌出的热气如同一条奔流的河,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云烟消散,程勉站在河的另一端看着他,瞿元嘉目不转睛地去寻常一切可以与往昔联系起来的痕迹。室内暖得像夏天。瞿元嘉很快就出了汗,可是口干舌燥又未见得都是源于这过分充沛的热度。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程勉坦然地说:“元嘉今日的来意,我不愿妄猜,当日匆匆一会,元嘉的诸多疑问,我避而不答,不仅是因为翠屏宫是不可深谈之地。”
瞿元嘉浑身一震,终于意识到今日见到程勉以来,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望向程勉,低声说:“那时我心急如焚,问了你的伤心事了。”
“算不得伤心事。”程勉摇头,“你问我为何数年来全无音讯。当时不答,是觉得细谈不堪。但与别人说不得,与你,其实是应当说的。只是日后如果王妃问起,请你保密,不要让她知晓。”
身体内有看不见的锁链,瞿元嘉无法动弹,他连答应保密的反应都无法给予,只是木然地看着程勉——巨大的不祥震慑住了他。
程勉推开几案,解开了衣衫。自右肩往下,直到左腹,纵贯着一条巨大的伤痕。可是比起枯瘦的身体,这条已经结痂的伤痕甚至都显得温和了。瞿元嘉一阵目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见状,程勉迅速穿回了衣袍,整理好袍角和领口后,平静道:“这样的伤势,任谁都很难活下去。所以救我之人,为了让我不死,想尽了一切办法。无论初衷如何,她的心愿是让我不死,我受此大恩,不能不以性命报答。”
错愕和悲痛迅速地被烈火一般的怒意燃烧殆尽。瞿元嘉竭力控制着油然而生的杀意,盯着程勉的双目,沉声问:“是谁?”
“我年轻时荒唐,你是知道的。我轻视女子,却是被萍水相逢的女子救了性命。女子的仰慕与真情,我屡屡轻慢,不想有朝一日,全无根由的仰慕,竟成了维系我不死的绳索。”
瞿元嘉全身的血液仿佛因为程勉这番话冻住了。
“……我……”瞿元嘉浑身发抖,不知不觉中,舌尖都咬破了,满口的血腥味吐不出也咽不下,硬生生僵在原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是我不肯将姓名和来历和盘托出,让你们徒劳寻找。也是我本性软弱,被救活后不能再坚决赴死……”
瞿元嘉重重一锤几案,近于低吼一般忍无可忍地打断他:“难道你受尽病痛的煎熬,倒是解脱了?”
程勉的目光幽深沉静,极轻地一笑:“每一次,我都可以这次能死。可惜每次都错了。”
“……五郎为什么又反悔了?”瞿元嘉涩然问。
“因为我有私念。”程勉缓缓答,“也因为我总以为寻死不难。”
瞿元嘉手脚发冷,牙齿都在隐隐打战。他痛苦地闭上眼,最终还是没有躲闪地看向不过一臂之远的程勉,闷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为他人开脱。五郎,自你蒙难,你下落不明的每一日,我都如同活在火狱之中……”
他再说不下去,抽了抽鼻子,狼狈地低下了头。
“你肯定找过我。”程勉的神情始终肃然,“但是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日子,在陌生人眼前尚能苟且,若是与至亲朝夕相处,生不如死。”
他的语调蓦地柔和下来:“也许我确是死里逃生了。如果没有所谓错认之事,离开帝京前我本想去拜见王妃一次,也见见你。现在,王妃那边,惟有请你代为周旋了。”
瞿元嘉难以置信地抬起双眼:“五郎要去哪里?”
程勉不答。瞿元嘉黯然望着不远处的熏笼出神。他甚至想到在自以为失而复得不久,自己曾问过叶舟,为天子赴死,可曾后悔?
可是现在真的程勉就在眼前,他再也无法问出那长久徘徊于心头的疑问了。
轻轻咳嗽一声,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五郎要一直借住在费刺史这里么?”
程勉轻声答:“是。”
“今年清明,我去拜祭老大人与夫人的坟茔,宁陵守卫说前几日已经有人前来拜祭过,是五郎吧?”
“是我。”
“陆槿留给我的遗嘱是不要更改墓志和碑文。”瞿元嘉一板一眼地交待程家的家事,“所以我们以为你回来后,另起了新碑,将你的名字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