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76)
闻言,程勉索性坐在了榻旁,拨开她的头发,擦去她满脸的泪和汗,沉思了片刻,摇头轻声说:“是这连州太荒贫了,也太冷了……你不是不想生他,只是不敢。我有过一个幼妹,是父母恩爱正笃时所生,不足岁就夭折了。人世实苦,不如意恐怕才是常情。殿下说得不错,你要好好休养,要保重元气,你与子语情投意合,是两情相悦结成的姻缘,将来一定会再有许多儿女。你今年做好的衣服,之后就不是新的,儿女们都能穿了。”
…………
待他们告辞时,费诩千恩万谢地又一直送到门口。萧曜内心唏嘘以极,再说不出别的话,惟有让他们夫妻保重,程勉则一言不发地直接钻进了车里。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到了萧曜的住处,程勉先要下车,萧曜拉住他,问:“你去哪里?”
“没有几步路,我走回去。”
萧曜不放手,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去程司马府上。”
程勉没有制止,但直到进了室内,也没有再和萧曜说什么。待两人都简单地梳洗更衣完毕,程勉抢先说:“我既然答应了元双,待过了除夕,我要沐浴斋戒,为她抄经。”
“法华经二十八品十万字,你一个人,要抄到几时?”萧曜劝道,“我替你抄一部分。或是分出去,找书吏一齐抄写,几天就好了。”
“不必了。不费多大功夫。我自己抄。”
“你素来不信……”
“我是不信。我替元双发愿。你又信么?不必你抄。”
萧曜一顿,无奈地说:“你实在看不得女人流泪。”
“你闭嘴!”程勉提高声音,“我信不信、看不看得、乐不乐意,与你有什么干系!要你多什么嘴?我最不乐意见你,更不乐意你现在在这里,你走么!”
萧曜纹丝不动:“我不走。你说谎,只是想气我走。”
程勉摔下茶盏,转身就要出门,萧曜勾住他胳膊,从背后将人牢牢锁在怀里:“……我不说了,你也别赶我走。”
胳膊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萧曜叹了口气:“我不说了。我陪你抄。”
也许是两人的争吵声太大,不多时,燕来战战兢兢的声音隔门传来:“郎君,是不是摔了东西?碎了没有?要小人收拾么?”
墨奴正和地板上的茶盏玩得不亦乐乎,萧曜扬声说:“没有摔碎,墨奴淘气,撞到了几案。”
至此,程勉再不提要送客的事,丢出一句“松手”,便冷着脸,一言不发自己先去睡了。
这远未到两个人平日里休息的时间,萧曜侧耳细听,也没有翻身的响动,便吹熄了烛火,也躺在程勉身旁。刚睡下不久,头顶一暖,原来是两只猫发现主人难得没有驱赶它们,见缝插针地跳上了床,睡在两个人的枕边。
程勉猛然坐起来,随手拎起其中的一只,就要扔下床,萧曜忙跟着坐起来,劝他:“算了,我不要紧的。”
“我怕热。”程勉冷冷说。
萧曜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领教过程勉这尖酸劲头,只好拢住惊得跳起来的另一只,摸大小应该是雪团,一面安抚猫,一面又说:“……可以让猫睡在我这边。”
说话间,墨奴已经从程勉手里溜出来,不知道溜到床尾的哪个角落去了。
黑灯瞎火间,程勉也不能真的爬起来捉猫,很快睡回去了。雪团得此殊荣,简直是受宠若惊,格外热情地贴着萧曜,尾巴尖时不时还在萧曜枕边轻轻一拂以示友爱。萧曜本想朝里翻身,可还是不愿程勉拘束,只好默默将猫儿的殊宠消受下来。
有猫在身边,萧曜这觉肯定是睡不好的,睡一阵醒一阵,又听程勉渐渐开始翻身。两个人同床共枕久了,如何会不知道彼此是不是真的睡了。萧曜的额头实在痒得不行,不得已,与程勉商量:“……我与你换一换,你挨着猫睡吧。”
“你活该。“程勉动也不动。
萧曜想了半晚上,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心安慰元双,是我说错话了。”
他将一只手伸进程勉的被子里,程勉立刻躲开,奈何萧曜毫无气馁之意,硬是抓住程勉一只手,轻声说:“你从来没说你还有个妹妹,她比你小几岁?”
程勉不作声,萧曜见他没有推开自己,索性整个人都睡到程勉身侧,搂着他的腰继续说:“你一有心事,手脚就是凉的。”
“我不记得了。我也乏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很轻快:“之前宫里有传言,说我像丹阳侯何鸿。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母亲入宫前,与何侯是约许过婚姻的。”
程勉的呼吸一顿,萧曜听见后,又一笑:“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第二天,我不好意思,赌气离开了正和,那个时候又不会骑马,必须要在易海和长阳间的驿站歇息一晚。我让冯童报你的名字,可那驿站的老吏是何侯的旧部,见到我,如同见到了活鬼……再之前,刚到连州的次天,我们与元双去寻访悦海寺,大殿的墙壁上,有人提了两句诗……‘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还有个题记,京华何三。他恰好行三,而我的外祖父母,都曾经梦见过北极星入怀,我母亲的闺名,就是‘辰’。你说天下会有这样的巧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