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96)
交代完童子,裴翊侧身让出一条路:“司马有请。”
裴翊的住处从门外看起来寒酸,进去之后也好不到哪里去,院落虽有三进,但宅院异常狭窄,最深的一进稍宽敞一些,但院子的空地处有一株颇有些年头的树,反而更显局促。萧曜既已拿定主意,在主人的亲自带领下从容登堂入室,叙过主客后,坐在了客座的首席。
萧曜知道各地官员的俸禄相差不少,所以越是偏远贫瘠的州县,越常见蠹吏,可再怎么说,裴翊也是一县的长官,不至于清贫到四壁索然的地步。也许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阿彤上完茶后,裴翊说:“之前说到舍下简陋,并非谦词,方才没有留意司马的行装,忘了司马长在京中,不然等用了便饭,还是找间客栈安歇吧。”
萧曜立刻回绝了:“不必麻烦。我初来乍到,又是仓促来访,裴县令肯收留我与随从,已然是慷慨之极。在进城途中,我见道路两边的田地收成不错,想来易海不像正和与长阳,今年没有什么灾情吧。”
“易海四周多是荒漠,县城倒是侥幸在一片绿洲上,有一点能种庄稼的薄田。司马既然从正和来,想必经过易海了?”
萧曜点头:“若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荒漠中能有这样大一处湖泊。赴任途中,是参军录事吴平一路陪同,据他说,治所迁徙是因为易海气候恶劣,可是今日一观,倒觉得远胜正和与长阳。”
“司马见到的田地,就是县境内能耕种的所有土地。只靠这一片绿洲,能养活的人有限。吴录事所言不虚,连州三县,以易海气候最为恶劣,易海的冬天自十月起,一直要到次年的三四月,冰雪才开始消融。入冬之后,动辄狂风暴雪,阻断交通。当年战事频繁时,城池仰仗桑河和易海,即便受困,还可以维持,但现在水源匮乏,一旦被围,就是孤城。所幸气候改变后,连州虽然再养不活许多人,对于关外的逐水草而居的夷狄也是一样。近年来连州辖内的滋扰少了许多,也是因为缺水。”
听完裴翊的解释,不由感慨起祸福相倚不过如此。他借机又请教了若干易海乃至连州的政务,裴翊都一一答了,解答了萧曜不少疑惑,无论裴翊留他暂住是出于戒备抑或是考量,整个晚上,倒真说得上相谈甚欢了。
散席之后,在走到住处的短短一程里,萧曜已然能感受到易海的夜晚比正和要寒冷干燥得多。进屋后,裴翊家中唯一的仆人吴伯送来了一大桶热水,萧曜一面更衣,一面交待冯童明日回正和的人选,商议妥当后,冯童为难地看着这无异于家徒四壁的客房,轻声问:“裴县令既然都打消了对郎君的疑虑,郎君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在此地留宿呢?”
萧曜将已经迅速变冷的手巾扔进盆中,轻轻一笑:“何来委屈?有趣得很,正好往来两地需要几天,你也不必为我另寻住处了,我就住在这里。哦,对了……”
稍一犹豫,萧曜叫住准备离开的冯童,压低声音:“你们既然要找他借东西,以防万一,将这个交予他罢。”
冯童看清萧曜掌心中躺着鱼袋,昏暗的烛光下,金色的光芒依然耀眼。他当即便劝:“郎君,这不是寻常之物,不可轻易授人。再说,五郎也许与双元一道来易海与殿下汇合也未可知。”
萧曜眼波轻闪,看不出情绪:“是么?”
说完,他手掌一翻,冯童不得已,赶快托住了,又仿佛接住的是一粒烧红的木炭,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当风尘仆仆的元双在萧曜的侍卫和易海的公差护送下易海县城时,她首先献上的,就是一枚铜鱼符。
萧曜静静看着托盘里的鱼袋,良久没有去取。
元双在风中等了许久,其间数次与萧曜身后的冯童交换视线,见萧曜的目光始终落在鱼袋上,就是不开口,犹豫再三,迟疑地轻声说:“郎君落在正和的鱼袋,奴婢取来了。郎君要传递的物件,也留下了。”
听到这句话,萧曜终于结束了长久的静默,缓缓伸出手,将冰冷的鱼符捏在了手心。
第37章 东风摇百草
萧曜在裴翊家住了四个晚上,白天仅带着冯童和一两名侍卫,不是在城中闲逛,就是去近郊,看农民耕作、商队远行,入夜之后,则时常与裴翊清谈至深夜。
这几日住下来,萧曜倒不觉得简陋,甚至可说乐在其中,以至于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了:裴翊此人看似木讷寡言,实则对易海和连州乃至西北诸州的史地均很熟悉,更难得的是只要萧曜有所疑问,他都愿意相授,每到此时,木讷神色一扫而空,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一股独特的潇洒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