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64)
无论冯童元双如何宽慰,连州上下如何奉迎,自己又如何誓将他乡作故乡……父亲容不下他清明后动身,没有让他祭拜母亲再踏上远行之路。
萧曜无法再弹奏下去,他失魂落魄地丢开琵琶,仰面躺在地上,琴弦划破了手指,可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干涩的双眼里尽是连州的黄沙。
他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他竟无法为她落泪了。
在元双养病的这一旬里,两个人再相安无事,其间程勉先一步痊愈,重返刺史府的第一天,萧曜正好要去抚恤孤老,听到程勉回来的消息,特地停下队伍,遣人请他随行。
至此,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下,萧曜与程勉常常同出入,慢慢才知道程勉的病是因何而起——一州刺史初到任上,难免有许多州内巡游、宣抚的事务。只是这些事务,大多是有刺史府的其他官员分担,初衷是分担长官的奔波之苦,将精力专注在州内的要务。但先前因为萧曜和程勉生分,不知怎的,程勉被劳动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无论是近郊还是边远村镇,他也从不推辞,以至于一旬里有七八天都要留宿在外。原本的权宜之计,倒好似成了他的专职一般。这样镇日奔波,即便程勉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男子,但到底初来乍到,不习惯本地的水土,竟在暮春天气里中了一次暑,又没有安心休养,终于积攒成了一场大病。
得知内情后,萧曜并没有专门安抚程勉,而是让冯童找来接下来几日的巡游行程,亲自出马之余,还专门让刘杞和程勉也一并作陪。到了旬假那天,彭全登门来请萧曜和程勉赴家宴,酒酣耳热闲谈之际,萧曜赫然发现,原来正和与长阳两县辖内的乡里,程勉竟然走了大半,连受邀同来的刘杞,听后都宽慰兼自嘲道:“乡野村夫何尝有幸能亲近天颜,得见程郎,何劳陈王?正是跑煞司马,解脱我等老朽,善莫大焉。”
程勉只是报以一笑:“州务繁忙,程某涉世太浅,不敢轻易染指,能出些跑腿的苦劳,权当是尽力为殿下与诸位分忧。”
彭全也凑趣说:“连州乡民离京城太远,见识粗鄙,乍一见器宇轩昂、风姿翩翩的少年郎,只当就是陈王殿下亲至,连官服颜色也不去分辨了。”
其实萧曜在连州也极少穿上紫袍,就是不欲引人侧目。所以彭全这么说之后,他根本没去想是否有言外之意,眼前莫名闪过的,是程勉穿着自己那一身浓紫罗袍的模样。
可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程勉,萧曜又真心觉得,现在的程勉委实太黑,还是绿袍顺眼些。
萧曜就笑起来:“长史提醒得是,要是日后程勉再代孤出巡,孤借他紫袍,那更分辨不得了。”
彭全一怔,拊掌道:“程司马年少有为,紫袍金带定是指日可待。”
那日宴后,萧曜再要传召程勉, “程司马在外公干”的回复,十次之中,至多一两次而已。
在远近不一的差旅中,连州短暂的春天疾驰而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夏天,六月六日这一日,按照连州风俗,寻常人家晒衣、官宦宅邸晒书,而大小佛寺,则要晒经,所以即便不是旬日,公府也照例放一天假,于是萧曜就带着病体初愈的元双,一早先后去了惠观寺和悦海寺献上她病中亲手誊抄的经文,然后与程勉、冯童和燕来一家一道,去城西天马山中的金坛寺拜佛。
在来连州的路上,萧曜就听庞都尉和吴录事说过西北诸州佛事兴盛,各州县不仅广建寺庙,还以沿山开凿佛窟、广为布施为荣,官人仕女、寻常百姓,不分胡汉皆是如此。
待真到了金坛寺外,方知实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和城至金坛寺约合五十里,沿途道路修缮得比正和与长阳两地间的驰道还要好,他们离开悦海寺天色尚早,路上虽然顾及元双的身体没有疾驰,但到金坛寺时,还未到正午,然而各类僧人和信众供奉的经卷、抄本早已铺满了沿着黑河北岸,其中不少经卷还是用金泥写就,在阳光下散发出格外灿烂庄严的光彩。
这光彩也照亮了元双犹略显苍白的面孔,不待车完全停稳,已经跳了下车。幸而程勉和萧曜都察觉到她的兴奋,都比她更快一步下马扶住了她。
“累殿下和五郎专程陪我出门,我本就担当不起,我这就速速献上经卷,很快回来。”
“本来就是专程陪你出门拜佛的,你不必担心时辰,就算是晚了,要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萧曜微笑着说完,想想又添上一句,“既然到了,我陪你同去好了。”
于是除了程勉,其他人都陪元双去献了经卷,萧曜远没有元双和燕家人那样虔诚,上香之后就从佛殿里退了出来,回身指了指山体上大大小小的洞窟和如云雾般缭绕不散的香火气,对跟随而来的冯童说:“元双多半是要一一拜到的。我去河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