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63)
猫儿一经自由,立刻就往屋子的角落里钻。萧曜从来没养过猫,下意识地伸手拎回来一只,还想把另一只也抓了,元双接过萧曜手里的白猫,摸着猫儿的后颈笑道:“小猫认生,由它们去吧。”
见她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宽慰,萧曜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不情愿,还是趁着元双对程勉道谢,也悄悄朝身旁人瞥了一眼,却见程勉竟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道谢后,元双眼波一转,笑着对程勉说:“五郎费心送了礼,我本不该再厚颜有此一说。但要是早知道五郎要送礼,我倒是真有一样想从五郎这里求的礼物。”
程勉分明呆了一下,又立刻回过神:“……元双姐姐只管说。”
“一路上常听见五郎弹琵琶,可惜从来也没听分明过。” 元双轻轻一抬嘴角,“不知道可冒昧么?”
眼睁睁看着一抹可疑的红色一点点地从程勉的颈项爬上脸颊,萧曜毫不掩饰内心的幸灾乐祸:你也有今日。
第31章 花发多风雨
尽管已经多次听过乐声,直至今日,萧曜终于得以见到程勉的琵琶。
他原本是此中行家,只消一扫,就能知道这柄琵琶非同一般——紫檀琴身,腹背两面以螺钿和美玉镶嵌出云纹,幽光自现,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有凉风扑面而来。
装饰得这么冷,无怪乐声也冷。
这念头一闪而过,萧曜嘴角一弯,又迅速地藏住了。
程勉抱着琵琶,在窗边的胡床坐定,望着露出赞叹之色的元双,低声问:“元双姐姐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五郎才是行家,都随五郎心意。”
看他手势和坐姿,萧曜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开了口:“乐府诸曲,当推《凉州》第一。”
程勉看着元双,恳切地说:“《凉州》多悲音,元双姐姐还在养病,我挑一支别的弹吧。”
元双却附和了萧曜:“殿下提醒得是。我们已经走得比古凉州还要远了……就请五郎弹一曲《凉州》应景吧。”
沉默了片刻,程勉见元双神色坚定,终于是轻轻点头:“那好。”
《凉州》在禁中属大曲,但凡演奏,常有舞蹈相伴。又因是胡乐,乐器上也多见奇巧,所以每演《凉州》,萧曜的注意力素来在乐手身上,只是宫中的《凉州》意在颂圣,凄凉悲切处大多是点到为止,萧曜一旦有机会在宫外听这套曲子,往往听的都是宫中不常听见的段落。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一套曲子非常熟悉,然而程勉今日所弹的,萧曜仿若生平初闻——乐过一折,他忽然再无法去挑剔、品评技艺的高下,惟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勉,看他左手挥弦如飞,脊背却挺拔如山纹丝不动,起承转合间,突现惊雷。
这雷声将萧曜从懵懂中惊醒——原来过去的自己,竟是从来没有懂过《凉州》。
不到此地,不是此时,如何能懂游子征夫之苦、生离死别之恸?坐在春花似锦的大内御苑中,丝竹入耳,乐舞满目,到底不是玄池岭间浩荡凛冽的长风。
原以为已经抛在身后的彻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早已伴随着凄切的琵琶声,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肺腑五内。
意识到乐声停下时,萧曜怔怔看着程勉垂在膝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遮住了眼睛。
黑暗中依稀感觉到有人挡在了身前,他顾不得偷看一眼,赶紧趁这个间隙飞快地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却怎么也等不到游走在四肢百骸的寒颤平息下去。
突然,元双突兀地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惹五郎伤怀了。”
“我忘情在先,该我赔罪才是。是我弹不了《凉州》,不该托大……我重弹一曲,给元双姐姐赔罪。”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有了回音。
话音刚落,乐声再起,这支陌生的曲子欢快愉悦得多,好似婉转莺歌,更极尽炫技之能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之前的《凉州》乐声给遮盖过去。
可萧曜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如何能忘记呢?
他只觉得魂魄难以归位,不记得怎么和其他人周旋与分别,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的住处,等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昏聩中清醒过来时,怀中正是多日不曾碰过的琵琶。
腹板上琥珀镶成的北斗七星在灯烛下熠熠生辉,隔开遥遥相对的日月,这是母亲与他之间不必点明的小秘密。萧曜依照记忆,将早些时候听到的凉州又弹了一遍,他自信曲调分毫不差,可四弦之间,绝不是程勉的《凉州》。
萧曜从未恨过什么人,唯有这一刻,他无法抑制对程勉的恨意和恐惧——自己无从躲避,无所遁形,他剖开了自己的心,最想忘却的到底还是逼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