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67)
衣鬓华丽优雅的殷淮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战场尸首累累白骨毫无关系,远处战鼓喧嚣血流成河,此处他高坐明堂片尘不染:“臣每月拨给戍军那么多银两,就是来听他们这喊出来的一片耿耿忠心的么?”
齐轻舟唇瓣张了张,半响后,底气不足,好声好气:“输赢乃兵家常事。”
殷淮半勾嘴角,显得妖魅又邪气:“可臣怎么只瞧见了输,这赢在哪儿呢?
“他上一回赢还是十年前西夷那一战吧,赢一场便可抹杀后面败的无数场?”
殷淮向来嘴毒,刻薄起来话便更难听:“啧,那这老本吃得也够久的了,一战成名一世高枕,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齐轻舟一噎,想反驳却无话可说,战绩就摆在那儿,谁也不能说殷淮错。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殷淮不看他,只问:“殿下,臣问你,上,平山越大捷是在何处?”
齐轻舟凑近一点他回答:“蜀州平西夷。”
殷淮避开,又问:“那为何自他调往延吉边疆后便屡败屡战?”
齐轻舟静静看着他,不语。
殷淮提点:“《兵记武编》第七章 二则说的是什么?”
齐轻舟又趁机凑近一些:“兵宜配将,将宜就地。”
殷淮考问:“什么意思。”
齐轻舟老老实实答:“意思是士兵配备的类型与数量主要看将军的资质与习惯,但打仗配备什么将领要看什么人适合打什么类型的战。”
殷淮阖眼假寐,幽幽平叙:“蜀道西夷为山城,地形崎岖,河湖四布,山路水路纠缠环绕,平山越如鱼得水。”
“北塞平原,地势平坦,一目尽川,平山越却寸步难行。”
“可见此人胆大骁勇,善藏击游打,循山入水,但策术匮乏,不够灵活,到没有遮碍的平地后便无所遁迹。”
那双原本闭着的漆黑透亮的凤眼忽然一掀,犀利而深的目光像一支雪亮的箭般朝齐轻舟射去:“那为何要因为这无用的虚名把他拖死在这不适合他的战场上?”
齐轻舟如遭一击,站在原地,张嘴不语,似是在好好消化思考他这一番对错。
殷淮瞥他一眼,又道:“臣准备将他调到南瀛水军,诏旨文书已经拟好,殿下可要过目?”
齐轻舟微微睁大眼:“所以……您不是想削他的军权治罪,而是……调职?”
淮淡淡扫他一眼,直言不讳矫正道:“当然不是!”
“调职归调职,治罪归治罪。”
齐轻舟抿了抿嘴唇,又不说话了。
殷淮反问他:“臣也问殿下一个问题。”
齐轻舟抬起头。
“你们的平将军对这个处罚上书过异议吗?”
齐轻舟说:“没有。”
殷淮又问:“那他可曾表达过任何不满?”
齐轻舟答:“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想接受这个罚?”殷淮慢悠悠撇去茶碗面上的浮沫,细细品了一口。
齐轻舟讶然。
殷淮嘴角半勾,嘲讽一笑:“世人敬仰战神,知他骨性者竟寥寥至此。”还自以为愤懑不甘其唱冤鸣不平,实乃可笑可悲。
齐轻舟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不敢置信道:“是他自己请罚?”
殷淮眉棱一挑:“说来殿下或许不信,但确是平山越三番四次自请治罪,臣不过是遂了他一桩心愿罢了。”
“武将忠烈耿介起来比那些以身死谏的文官更烦人,你们的大将军傲骨过刚,,严明治军也严于律己,眼中不容一粒沙,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属下犯错有罚,将领犯错无罚,殿下让他如何立足?如何自处?如何治军?”
齐轻舟在震惊中听殷淮说:“平山越性子极烈,根本不是苟且的人,其原请是削去官职,处以军规,还是臣把这后面半句省略了。若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恐怕他以后连战都没得打了。”
齐轻舟唇线抿得极紧。
殷淮不遗余力嘲讽:“你们不是自诩那老头的簇拥么?怎么连他这点儿别扭脾性都摸不清?”
“臣不罚他,他反而浑身难受,耿耿于怀。”
殷淮阁下茶碗,声声质问,语调不高,却如珠玉散地,掷地有声:“如此爱重面子的到底是平山越本人还是世人?”
“亦或借机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以达私利者又有多少?”
轻舟呼吸微微起伏,心弦乱槽槽一团。
不知是为私自度量平将军的格局胸怀而汗颜还是为自己听闻流言后质疑殷准的决策而羞愧,亦或两者有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殷淮知他心中不好受,却一反常态没有出言安慰,径自饮茶冷眼旁观,留他独自咀嚼消化。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人言如水,抽到难断,他能解释这一次,但能解释往后的每一次吗?
齐轻舟还是太稚嫩了,又正处于打磨心性塑造性情树立政观的关键时期,也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价值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