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413)
那是李释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因为被一身政务缠身,常常要待到通宵达旦。他私心里以为没了那些脱不开的奏章要批李释应该不会再待在那里了,他为这个朝局呕心沥血了那么多,却终归是被辜负了。
到头来只是他的不甘心,而李释自始至终就没有怨过。
苏岑步子渐缓,每一步都走的深思熟虑,到最后干脆驻足,凝视着楼台之上那个身影,视线忽然就模糊了。
李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虬曲交错的兰花根系一点点分开,许是他如今总算有时间打理了,这些兰花入冬以来日益疯长,有几株竟然爆了盆。趁着今天天儿好,午后日头又足,李释找来几个空花盆给这些花们倒倒盆。搁置的太久了,那些根系盘曲纠缠在一起,像理不清的一缕青丝。
听见动静李释抬了抬头,手上一顿,便有一段根须断在了手里。
苏岑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他这一路风风火火,抛弃一切跨越千山万水,临了这最后几步了,却突然走不动了。
他有千言万语要说,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喉头滚了几滚,最后却只是轻颤颤地问道:“这些兰花……还活着?”
李释笑了,那双他深沉的眸子里有他熟悉的东西,“都在这儿呢,你要不亲自数数,看看少没少了哪盆。”
苏岑盯着人满手的泥污皱了皱眉,“怎么亲自做这些?”
话一出口他就险些咬了舌头,如今这兴庆宫里空无一人,李释不亲自动手难道还等别人来做?
李释却并未放在心上,低下头去继续疏理根系,边动作边道:“这些花我什么时候让旁人经手过?”
苏岑一愣,忽然恍然大悟,一股酸涩汹涌而上,他得紧紧咬住后牙根才抑制得住。他想起来了,他在时这些兰花浇水施肥就都是李释亲力亲为,如若不然这些娇贵的小玩意儿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当初他以为照看这些兰花只是李释闲下来时的一点消遣爱好,直至今日才明白,李释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正事去对待的,从未敷衍了事过。
一时无话,苏岑低头静静看着李释将错综复杂的根系一点点分开,那双手曾经指点江山破过千军万马,如今沾染了泥污,流连于泥土陶盆之间,却一样赏心悦目。
好不容易将两块根系分开移到新花盆里,李释刚一伸手,苏岑便已经把花铲递了上来。
李释笑笑接过来,“知我者,子煦也。”
两个人无声配合,竟然无比默契,不消一会儿便将两株花重新倒了盆,处置妥当了。
李释站起来伸了伸腰,洗净了手接过苏岑递过来的拍子,这才又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苏岑抿了抿唇抬头看过去。昨日就到了,今日才登门,他特意没说昨晚那些波折,就是想看看李释会作何反应。
结果却只是见人摇了摇头,“你不该来。”
“我不该来,那谁该来?封一鸣吗?”苏岑话一脱口心里就后悔了,封一鸣的事只怕李释心里也不好受,又缓下声音道:“是你说有朝一日你权力散尽,身败名裂,让我陪着你的,你都忘了吗?”
“我后悔了,”李释轻叹了口气,“不想让你陪着了。”
他抬手拎起苏岑鬓角方才跑乱的一缕发,“当时一句玩笑话不该成为你的负担,我后悔了,我想看你娶妻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娶妻生子?平安顺遂?”苏岑偏头笑了笑,抬手揩去眼角的泪光,再抬头时只剩了满眼猩红,“你差一点就能看见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功夫才接受我今后的人生里都没有你了,我又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又爬起来重新开始,我都已经站在了喜堂上了,对面的王家小姐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满庭宾客都到齐了,三书六礼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我却跑了,就为了你一句不知道真假的消息!”
李释皱了皱眉,不知是纠结于他成亲这件事,还是怪他没有礼成。
“我如今已经是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不能得罪的人也全都得罪了,你要我平安顺遂,你让我如何平安顺遂?”苏岑猛的上前一步,“现在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则同生,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懂吗?”
那双眼睛深之又深地看着他,苏岑却知道,他就要浮出水面了。
“你出了事,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回来的,你就没想过我会回来?”苏岑一寸寸逼近,目光灼灼地逼问,“想过吗?”
李释眼睛眯了眯,尚未作答。
“那是怎么想的?”苏岑不退反近,伸手去拉起李释戴扳指的那只手,与人十指相扣,“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