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北都郊外许多被驱逐的异乡人,他救下了一位被人欺辱的女子。女子目盲,自称是回心院的瞽姬,是被人口贩子从大瑀卖进回心院的。她也是被驱逐的人之一,贺兰野问她要去何处,决定带她上路。
贺兰野原本打算做了这一件好事后便了断自己的。他要回血狼山,死在血狼山。但送瞽姬抵达距离大瑀最近的烨台部落后,他没有走。两个人留在烨台,像夫妻一样生活,生育了三个孩子。
“阿爸临死前跟我说了许多事情。”贺兰金英看着贺兰砜,“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如果高辛族还存在,我是下一任高辛王。”
贺兰砜仍怔怔看着大哥。周围太静了,他恍如梦中,贺兰金英说的每一句话都震得他胸口朦朦地发痛。
“但是不是高辛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高辛族现存于世者不足百人,我告诉你这件事,也并不是让你以此为目标。”贺兰金英说,“首先你得记住,如今的北戎大巫,他救过我们父亲。”
大巫向天君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让贺兰野得以脱离禁锢,离开北都。他在过去曾与到访北都的贺兰野有过来往,不忍见他绝望而死。
“但大巫永远是北戎的大巫。”贺兰金英道,“为了杜绝高辛人复仇念头,他还撒了另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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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戎人崇敬狼,但极为恐惧邪狼。”大巫缓慢道,“巫者存在,便是要消除恐惧,但偶尔,我们也会适当地散播恐惧。”
靳岄何等聪明,他已经明白大巫言外之意:“是你……是你们这些巫者,散播了高辛人被邪狼附体的传言?”
大巫静默不语。
北戎夺走了血狼山的铁矿和冶铁术,高辛族已经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那几十个高辛人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们四散在北戎的土地上,北戎天君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任他们自生自灭即可。
但当时只有十几岁年纪的哲翁却不这么想。他找到大巫,与大巫谈了许久,终于令大巫答应,在驰望原上散播一个与高辛人有关的诅咒:他们是邪狼的化身、驰望原的杀神,只要有高辛人存在,所有花朵都会枯萎,土地陷入泥淖,风雨终年不停,巨大的灾厄将不断降临,直到高辛人彻底消失在天地间,邪狼的灵魂才会随之湮灭。
巫者在北戎有绝对的地位。他们可以推算春天的时节,他们懂得起死回生的医术,还能看出星轨与日月变动中潜藏的秘密。——因此巫者说的话是绝对可信的。
于是从大巫开始,传说四处蔓延。
高辛人的邪狼传说渗透入五大部落,每一个部落都有诛杀高辛人或疑似高辛人的事件,而收留了贺兰野与瞽姬的烨台部落之所以没有做得这样极端,全因为部落中的巫者阿苦剌从北都回来后突然患病失语,什么都没有说。
但传言还是渐渐蔓延至烨台,像风传遍驰望原所有角落。
“阿苦剌与我不和,所以他不肯讲。烨台虎将军性情耿直不圆滑,他怜悯贺兰野和那大瑀盲女,他不会攻击贺兰氏一家。但一个两个人这样做没有用。”大巫轻声道,“恐惧、不满,都是很容易被操纵的。”
靳岄豁然站起,脸涨得通红。
他不能相信贺兰砜和卓卓在烨台受的一切苦难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敌视、侮辱、毁坏,兄妹三人的过去充斥着无数痛苦和悲难。
而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贺兰砜此前总是把“我是北戎人”挂在嘴边,为什么贺兰金英即便只能去战场搬运尸体也坚持打仗当兵,为什么兄弟两人不教卓卓高辛话。
这天地留给他们的道路太小、太窄也太难了。
靳岄几乎要流泪,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控制着自己不向大巫脸上砸去一拳:“你算什么巫者!你算什么人!你害了所有高辛人,他们有什么错!你们勘天策地,自称驰望原天神的使者,可你们干的都是什么脏事!”
大巫仍静静看他,像看一个稚嫩的孩子。
“你真奇怪。”老人缓慢道,“为何你总为别人的痛苦愤怒?你自己的呢?”
大巫来到此处,似乎就是想说出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他坦白一切,整个人轻松许多,与靳岄告辞时顺手拿走了那小包碎茶叶,蹒跚着走了。仆从们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门外,靳岄却掀翻桌子,愤怒地砸破了大巫曾喝茶的茶碗。
散播邪狼传说这一击太狠了。它完全杜绝了高辛人进入北戎的机会。北戎人不会接纳高辛人,而高辛人无法正常地在驰望原生活,他们或者越走越远,或者渐渐死去,再过数十年、百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高辛族”这个名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