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番外(88)
晏春熙和关隽臣深深地对视着,少年澄澈的杏眼中徒然间空洞了下来,可随即却有一丝惶惑和无助浮了起来。
他才近十八岁的年纪,许多事他本就从不曾想过这么清楚,直到今日,才被关隽臣将这混沌的天色都撕开了一角,让他得以一窥这一方灰蒙蒙的、等级森严的大周朝。
只是那一点点的真相,已足以让他感到心口发寒。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满心爱意却遭到的是关隽臣的无情和冷漠,可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他莽莽撞撞想要打破的,究竟是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
“我们就像是在造一座高楼,我若是摇晃,皇上便会坐的不安稳。而若在我下一层的你想要挣扎,我也会感到不安。所以——那时你那般顶撞我,我才会恼怒万分。或许你始终觉得我当初那般对你,委实冷酷至极,可于我来说,我那会儿当真是自觉步步后退,为了你退让已太多太多,我并非对你无情,尽管宠爱你,你却不能不听从我,这本是大周朝天经地义的纲常。”
“可哪知,竟出了你这么个驴子一般的小东西,偏偏就是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往墙上撞,把自己装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却把我心疼得厉害……”
关隽臣深深叹了口气,说到这里时,眼里已隐约划过了一丝深沉的情意,他嗓音有些沙哑,低低地道:“你那时心灰意冷说要出府,可我又怎能放你出去?这些道理,旁人更不会教你,你这样的小傻瓜,又成了这环环相扣中最卑贱的罪奴,若是出了府,旁人只会一遍遍叫你跪到土里去,你又怎能受得了?”
晏春熙张了张口,他眼里泛起了一丝湿汪汪的泪意,可却咬紧牙忍住了,扭过头去不看关隽臣。
他并非是仍在闹别扭,可仍忍不住微微颤抖着道:“可是,可是旁人哪怕再轻贱我,我都不在乎。……只有你、你把我看作一样物事时,我心里才真正难过啊……
“在我心里,我就是不觉得我身份下贱,就是不觉得我对你的情意是逾越规矩,哪怕你今日这般说了,我亦是、我亦是这般想的,我在你面前,绝不要是什么环环相扣的一个环——”
少年越说语速越快,甚至因为着急有些磕巴起来,可一双杏眼里却充满了倔强坚决的光芒,可却因为有些不安于关隽臣的反应紧张地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关隽臣:“我、我是铁定了心,不肯改变想法的,你、你若是仍不喜欢,我……”
“不变。”
关隽臣把少年柔软的身子搂了过来,只是将额头轻轻地贴在晏春熙光滑的额头上,面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眼神里无奈中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熙儿这般最好的。不要变。”
“嗯。”晏春熙的应声带着些鼻音。
他听到关隽臣的话,身子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徒然间闭紧了眼睛,可是漆黑的睫毛根部却瞬间湿润了起来。
“那你,”少年的语声中显然带着慌乱,他并没有睁开眼看向关隽臣,只是颤颤地问:“皇上要对你不利,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也像我那般反抗了,因此让他感到不安?”
关隽臣和晏春熙额头相抵,他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涩,小家伙自然是极为敏锐聪明的,一下子就问到了要害,可也正恰恰是他最无奈之处。
“熙儿,”他疲倦地叹了口气,眉头也不由微微锁起,声音低沉地道:“于忠之一字上,我当真问心无愧。我戎马半生,功勋昭著,我未曾负过皇上,未曾负过大周万民,更无愧于先帝所赐冠军侯之名。”
“如今到了这般境遇,却也恰恰是因为我刚刚与你所说的君为臣纲,皇上的意思便是规矩和法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若疑心,为臣子者亦是百口莫辩,哪怕我顷刻间跃入滔滔黄河之中,也永远无法自证清白。”
“这不对,王爷。”
晏春熙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少年的身子微微紧绷,那双圆圆的杏眼忽然倔强地看向关隽臣:“父为子纲,君为臣纲,那君王呢?什么又是君王的纲常?”
关隽臣抬起头,那一刻他不由微微楞了一下。
这委实是一个太过突兀的问题,他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可隐隐微一思虑,却在心底感到一阵战栗。
少年口中所说的这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想法,可还没等他开口,晏春熙已经执拗地继续开口了。
“若说纲常是天下间的规矩和道理,那么君王的行事,自然也该有纲常来规范。”
少年慢慢地说着,他似乎越来越能够理得清思绪,他认真地望着关隽臣,一字一顿,语声越来清晰地道:“君王是人间至尊,可纲常不该约束万民,而独独越过帝王。先贤以尧舜禹为仁君典范,恰恰是因为,君王更要以‘仁’字为心中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