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灰(41)
深夜暗淡的灯火下,一个人倒在门口,头发湿淋淋缠做一团,遮住他的脸庞。
他蹲下身,拨开掩面的发,停顿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声气。
隔日,颜如卿醒过来,意识混沌,身体酸痛,连骨头里都叫着疼,他动了下手指,就听到身边一个年迈的声音道:“醒了?”
他还未回应,乔老又道:“好好养着吧,伤得有点重,又受了寒,别乱动了。”
颜如卿眼神灰暗,气若游丝,“乔老……多谢……”
“用不着,我当医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娘那边……”
“我派我身边的医童过去说明了一番,没事的。”
颜如卿舒心了般,不再动作,安心闭上了眼休息片刻。
他脑海中的意识又涣散开,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雾般,走马灯地重现着过往的片段。
那一树炽烈的木棉,江南的烟雨,洛阳的寺庙……直到昨晚那冰冷残暴,他像是在一团迷雾中游走,猝不及防地被拉进满是碎冰的河中,一只手死命地按住他的后颈,他的口鼻淹在水中,寒气逼人,令人窒息。
再一次醒过来时,夕阳西下,红橙色的暖光斜斜照进屋内,不知是不是冬季的原因,瞧着还是一样的冷。
颜如卿下了床,向乔老告辞。
在进屋前,颜如卿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硬让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苏婳仍旧低着头缝缝补补着,看见他带着笑平安归来,高高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母子相拥之时,灯火落在颜如卿眼里,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雾。
他下颌抵着苏婳的肩膀,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
碧宇朱阁里有人彻夜辗转,寒舍漏瓦中有人相拥而安。
时已入深冬,洛阳城内,屋顶都覆着一层厚重的雪,街道上数不清行的脚印深深地印刻在雪中。
自那日过后,颜如卿仍是同往常般去珍品楼打下手,同行的伙计看着他一天天更加地沉默寡言,平日里关系本就不熟络,加上掌柜那边不知受了哪位大人的命令,对他更是变本加厉地不客气,把脏活累活都扔给他干,自己反到一边悠闲去。
颜如卿知道这是变相地处置,倒也不说什么,干完活往回春堂拿好每日的药贴,急着往陋巷中赶。
莫孤离自那晚开始便不再出现在他眼前,他内心倒是庆幸。但是以他目前对他的了解,莫孤离应该不会如此容易地就此收手。如果自己的清贞可换来他的谅解,他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自己。他自嘲一笑,更何况,自己在他心中也没占多大地位。
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看见苏婳安静地披着衣裳,坐在床边补缝衣服时,颜如卿总感到恍若隔世,待她抬起头来对他一笑,他又觉得,这些苦不算什么了。
他靠在苏婳身边,听她讲邻里街坊的趣事和家里长短,他又宽慰她说最近楼内生意尚好活计也少,他向苏婳说道待回春时他们想办法出城,离开这里,去岭南之地,路程遥远,到那时或许可以看见一连片火红盛开的木棉,映红半边天,也驱走了寒冽。
可是终究是事与愿违。
幻想美好而遥远,泡影般脆弱不已。
今年的冬季有点长,隆冬中大雪飘飘,平日里没事人们都喜欢呆在屋里,将近除夕夜,严寒冷寂的城内最近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颜如卿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恰逢那天气温回暖,冰雪融化,屋檐上的冰雪清泠泠地化成水流往下淌,屋角下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安置着火红的灯笼,家家门前门口开始张贴火红的福贴,一派的热闹温馨。
那天的河里化了冰,只剩几块坚强地仍不认输般漂浮在清澈的河面上,那河水随着风摇起一两片波纹,不用试探,也知道,那是彻骨的冷。
他刚从药堂回来,乔老心善,看见要过了节,多送了他几贴。他从街边小作坊里买了饺皮和馅料,等着进屋后和苏婳一起包过年饺子。
但在他走进陋巷没多久,路过的人一个两个都瞧着他,嘴里悉悉索索的念着“可怜啊”“苦命”等不着边际的话。他看过去,那些人又撇开眼。
这样的情景,他感到熟悉,就跟那天他从城外赶回颜府一样。
联想起不好的事情,他心跳差点停滞,急急忙忙地往家里冲去,一推开门,满室的空清,和一地的狼藉。
他双目欲裂,胸腔像被抽走空气般,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一股沉重的窒息感笼罩。他双手颤抖着,手里提着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他惊慌失措地转身出门,来不及抓人问,耳边就听身边的人说什么“河里”“强盗”的话,他来不及辨真假,身边的人的脸都开始渐渐看不清,凭着身体本能和心里反应,猛地向河边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