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神农镇之后,唐浔陪他逛过一次街,他立即喜欢上了这满街的桔香。小憩后便常常沿街向东散步一周,顺路买上几斤可口的甘桔。
英雄惯见亦常人。无论江湖上关于他父母的传说何等惊心动魄,在他心中都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只知道父亲是个地道的蜀人,喜欢热闹与美食,母亲来自姑苏,会烧好吃的盐水虾和酱排骨。人们说,唐隐嵩叱咤武林时,何吟春一直在刀榜上紧随其后。当年便是以刀会友,成为知己。儿子失明之后,夫妇双双隐退,江湖上再也看不见双刀合璧的盛况。
二十年来,这对夫妇从未离开过蜀中一步。他们以难以想象的耐心与智慧手把手地将绝技传授给了儿子。
他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以为世界原本如此。
长大之后,他不再像往日那样依赖父母,而是常常跟着兄弟朋友们外出游历,数月不归。人在江湖,自然也免不了打架动武。
虽然眼中一片黑暗,他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知道不论走到哪里,自己的身后永远会有两双默默关注的目光。
直到父亲突然去世,他才明白幸福原来不堪一击。
常年为唐门征战,父母亲的身上均是伤痕累累。两年前,云梦谷的总管谢停云联合峨眉派诸弟子围攻唐家堡,他和一群兄弟苦守东门。不料南门被破,局势危急,父母不得不cao刀相助。那是夫妻俩的最后一次联手,父亲击败了谢停云,令其铩羽而归,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内伤。三天之后,病势失控,唐门为他遍请名医。无奈为时已晚,虽针石俱下,辅以汤剂,均如水浇石,毫无功效。
决战后的第五日凌晨,父亲溘然而逝。
那一刻,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他却不知道这只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一年之后,母亲悲恸过度,亦一病而亡。
陪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了一条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狗,名唤阿金。
一个月之后,阿金走着走着,忽然倒地不起。
站在它小小坟墓面前,唐浔找不到别的安慰的话,只好道:“动物不会死,动物只会倒下。”
瞬时间,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感到命运的锁琏正在缓缓移动,为他选择最后的一道环扣。
活着的人当中,唐浔在血缘上离他最近。他们的父亲是同胞兄弟,母亲是同胞姐妹。两人年岁相当,长相也十分相似。
他开始疏远唐浔,害怕他会沾上自己的霉运。
“倒霉的时候,请让我跟着你。”唐浔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在街口处买了一斤甘桔,他继续往前走。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妈妈——妈——妈——”
他循声而去,就在前面不远之处,一阵浓郁的橘香当中,他听见喁喁的人声,全被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淹没。
这么绝望而焦虑的哭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禁不住加快脚步,冲入人群,拉住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啧啧,可怜的小丫头!”那人答道,“大约是和父母走失了。”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条街,临着江岸,沿路几个码头不停地上下乘客,任何时候都满是行人。
“天下哪有这样粗心的爹娘?分明是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被父母扔在大街上,看有没有好心人肯捡了她去,”另一个人更正,“你看她穿得那样破烂,连双鞋子都没有,脚上满是脓疮——又是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只怕连人贩子都不会要,当真作孽!”
“她有多大?”他又问。
“看样子不到两岁……”
这街上并没有太多的闲人,就是闲人,同情心也是有限。围观片刻,见那女孩除了号陶之外别无下文,便渐渐地散了。
小女孩扯开嗓门哭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嗓子不免发哑,接下来他只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抽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伸开手,刚刚摸到女孩的头顶,立时听到她惶恐不安的尖叫:
“我要妈妈!呜……我要妈妈!我不要大灰狼!”
他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腰挂长刀,身穿灰袍,怕吓坏了她,连忙缩回手。
直到哭得精疲力竭,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是对他十分防范,用脚拼命地朝他蹬去。
石板地面十分潮湿,他抓住她乱蹬的小腿,终于将她抱起来,低声哄道:“莫哭莫哭,叔叔陪着你在这里等妈妈,好不好?”
女孩子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只好将她放回地面。她双腿早已肿得不能走路,想逃也逃不掉,便坐在他腿边抽泣。他灵机一动,从一旁小贩手里买了几块桂花糕递给她,女孩子立即停止哭泣,抢过去大口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