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得意的本事,大概就是种芙蓉了,他在南郊开了一大片芙蓉园,办公闲暇之余,父亲总会一个人留在芙蓉园照顾花糙,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的时间,流连忘返,总是要母亲派了副官去把父亲叫回来。
走下楼去果然就看到了餐桌上、走廊上、大厅的各个角落,都摆满了芙蓉盆景,大团大团的花簇,十分好看,平日里跟着父亲的吕副官带着几名侍从官走上来,对母亲道:“夫人,先生刚打了电话,已经出了办公厅,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闻言就笑道:“父亲不过迟到一会儿,却要吕叔叔亲自来报告给母亲,是要坐实了外界传言的‘惧内’之名了。”母亲听到了禁不住一笑,道:“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章法了,敢取笑你父亲,小心他回来拾掇你。”
我嘻嘻一笑:“有母亲在,我才小心他回来拾掇你。”
生日宴开到一半是时候,父亲终于回来了,平台上的俄国乐队奏起了西乐,他走向母亲,大厅里的宾客都鼓起掌来,我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携着母亲的手,微笑着说:“阿琪,生日快乐。”阿琪是母亲的小名,父亲拿起小银剪,亲手剪了一朵芙蓉花,细心地为母亲簪在了旗袍的扣子上,芙蓉花花香四溢,母亲望着父亲,脸上露出欢欣温柔的笑容。
晚上官邸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专门燃放了烟花,父亲携着母亲的手与宾客一起在露台上观看,五彩绚烂的光芒映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我挤进去,抱着父亲的胳膊笑道:“父亲,我能和吕叔叔一起下去放烟花吗?”父亲还未说话,母亲却先道:“你可不要去捣蛋,万一被烧到了怎么办?”
我撅起嘴巴,满脸不高兴,父亲却揽着母亲的肩头,像是安慰她一般轻声笑道:“让她去吧,有之鸣陪着,总不会出岔子。”
我贪玩心切,赶紧接口道:“是啊,有吕叔叔在,母亲你还怕什么,梁伯伯跟我说过,吕叔叔的外号是‘座地鼎’,做事最沉稳了。”父亲甚为严厉,皱一皱眉头,“小孩子家怎么这样没礼貌。”
我吐吐舌头,转身跑下露台,找侍从官放花炮匣子,看着一丛丛绚烂的火焰在我面前飞出去,我抬头总能看到母亲担心地看着我,而父亲一直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二十年,二十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如此幸福。
真令人羡慕。
临近秋分的时候,母亲又犯了哮喘之症,这是多年的老病了,总也医不好,每到春秋两季,就好像是渡劫难一般,父亲每日办完公就陪着母亲,医官交代了最好食疗,多喝一点杏仁粥,母亲嫌佣人剥杏仁不干净,父亲便起手去剥,我站在卧室门口,看到他坐在母亲的c黄榻前,慢慢地剥着杏仁,母亲靠坐在c黄上,静静地望着父亲,落地窗外开着一丛丛的名贵菊花,红衣绿裳、十丈垂帘、西湖柳月……正是傍晚,天边好似镀了一层又一层的金粉。
母亲始终默默地看重父亲,那目光简直就像是不舍得挪移开一寸一样。
父亲说:“这样靠着多累,你躺一会儿吧。”
母亲却摇摇头,微笑道:“没事,我就爱这样看着你。”父亲亦微笑,落地窗外有一颗高大的银杏树,小扇子般的银杏叶子随风飘落,铺了一阳台的金黄色,我悄悄地从门边离开,慢慢地走下楼去,生怕惊了他们两个,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那样默契温柔的时光里,大概还暂时容不下我这个小捣蛋吧。
有了父亲如此精心的照顾,母亲很快就好起来了。中秋节的时候家里照例有宴会,来了许多平日里相熟的叔叔、伯伯和阿姨,洋式客厅里热闹极了,我随着母亲坐在西边屋子里喝咖啡吃点心,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一对对璧人翩翩起舞,花团锦簇一般,我看见父亲走下楼来,因为是家宴,父亲又穿着便装,所以他走下楼来,舞曲并未停止,但几个军中要员都站了起来,大厅里人影摇曳,父亲四处看了看,我摇着母亲的手臂,笑道:“母亲,你快点过去吧,父亲正找你呢。”
母亲笑了一笑,慢慢地站了起来,穿过大厅朝着父亲走过去,父亲四处逡巡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母亲的脸上,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拉起母亲的手,这家宴的高潮,莫过于父亲与母亲的共舞了。
但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瞬父亲看母亲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他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连我都感觉到,他并没有认出母亲来,他的目光在母亲的脸上移开了,又转向了别处,大厅里人影幢幢,而母亲就在站父亲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