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在官场民间沉浮多年的他早已经看得透彻,因而前头那番亲疏之说他当然能够明白。然而,徐勋最后两句话却让他悚然动容。他沉默良久,这才问道:“这就是你频频引着皇上出宫的缘由?”
果然连这种事也同样传出来了!
徐勋暗幸自己没有在章懋面前隐瞒,当即坦然说道:“不错。章先生,读书人有一句老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皇上深居宫中足不出户,看到的东西都是朝中臣子禀报上来的,但这些写在奏折上的语句哪怕再慷慨激昂,再婉转动人,可比起周围亲近人的只言片语,效果就要差上一大截。而再比起自己亲眼目睹,就更加不如了。我知道古语有云,圣君应当垂衣裳而治天下,可我想请问章先生,就是当年先帝爷日日上朝之际,每朝只奏五件事行礼的时间更多于议事的朝会,难道不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章懋何尝不知道这种道理,可有些事情是可以劝谏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触碰的,因而他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不由得摇了摇头道:“我从前就觉得你大胆,现如今看来,你比我想的更加大胆……徐勋,难道你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说话的?”
“皇上少年意气,不惯繁文缛节。”
尽管徐勋没有正面回答,但章懋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同时也醒悟到朝中阁部那些大佬为何会对徐勋这样忌惮,又缘何会有与其说不利于他章懋,还不如说不利于徐勋的流言在南京流传——一个可以如同阉宦一样时刻出现在君前,而且对小皇帝偏生还影响极大的宠臣,是如今执掌阁部的大佬们所无法忍受的,因为这样一个人意味着太大的不确定性。
这一次,章懋再次沉默了良久,旋即才低声说道:“礼部侍郎兼北监祭酒谢铎谢方石,如今出掌弘文阁,这是怎么回事?”
徐勋不料章懋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一闪念间,他便毫不犹豫地沉声说道:“正如章先生所想,先帝爷在世的时候,说是四海升平,政治清明,但虏寇常常扰边,民间亦是时有巨盗悍匪出没,李阁老请旨回乡时,甚至还在路上看到过饿殍。而朝堂中暮气沉沉,更令人不齿的是,还有一桩古往今来少见,说是科举弊案,说到头却只是党争的案子。所以,如今皇上想从翰林之中锐意简拔一些人才出来。北监有谢大人,南监有章先生,从前颓势尽显的两京国子监这几年间很是有一些扎实的人才,皇上自然对谢大人委以重任。”
章懋听得霍然动容。尽管南京官对小皇帝即位之后便重用身边的阉宦,借口国丧不上朝也有些不满,可真正说起来,放到南京来任官的,全都是朝堂上的失败者。也许有人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京城中枢,可大多数人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南京蹉跎下去。南都四君子的名声看似好听,可除去他这个归隐多年后才起复的,张敷华也好,林瀚林俊也罢,在南京已经熬了多少年了,清名能名在外却怎么都盼不到回朝的机会!
接下来这一路上,章懋再也没说话,只有徐勋在低声说着京城中的那些事。他口才极好,对于近来京城发生的诸多大事,从闵珪去位,到寿宁侯父子被拘,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得栩栩如生,一直到外头传来呼唤声,他去搀扶章懋下车,这才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让老夫先好好想想。”
章懋能有这样的表态殊为不易,因而徐勋自然不会操之过急,笑着应声就打起车帘。见车门已经打开了,他就猫腰先下了车,随即又把章懋扶了下来。见这座酒楼的门口赫然挂着国色天香的招牌,他不禁微微一愣,这时候,一直没逮着机会说话的徐迢终于靠了过来。
“这国色天香,说的是这家店酿的酒辛醇无比,所以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徐勋一点头,还没应声,他就只听耳边传来了徐迢那极低的声音:“平北伯,有一件事我也是才听说的。因为南监祭酒章大人曾经提过你若是走科举之路,他愿意收下你这个弟子,让不少人深为不忿。据说今日酒宴上头,有人要当众发难,激你作诗。”
作诗?
徐勋闻言一愣,见林瀚和张敷华已经邀了章懋一起入内,想到这三位身份不同,这等小事料想不会得知,他不由得眼睛微微一眯。
他这一回下江南邀了唐寅同行,然而船到镇江就放了人下去,以便唐寅回苏州去接女儿。也就是说,倘若没有徐迢这番提醒,到时候又没有唐寅这样的急才在旁边提点,猝不及防下,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沉吟片刻,他便问道:“多亏了六叔能打听到这事情。六叔可知道,他们想以何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