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朦胧中,叫出一个名字来。
这一叫,他自己也浑身剧震,被忘情丹阻隔了数年的往事,排山倒海般翻过来,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卓风,卓风。他低声唤著这名字,想起学堂里的初见,想起那一回醉酒的荒唐,想起花树下面,那青衣白裤的少年,不带一点尘的眼仰望著树上的他,想起雨夜里面,他和他第一回的温存……
原来,是卓风……多少回在梦境里,那温柔的手,安全的怀抱,是卓风……想起早晨醒来,在晨光中看著卓风的睡颜,却突然心痛难当,呕出血来。
他知道自己动了情,知道性命危矣。仓惶的逃走,怕被他得知,怕被他看见……血大口大口的涌上喉头,他觉得自己真的把一颗心全呕了给他,呕心沥血……原来是这般的痛。用情,原来这般痛……
真以为会死在荒野的树下……却遇见了映雪和师傅……吃了忘情丹……
师傅叹了又叹,说道这一种毒早绝,为什麽却又重现在人间。他不明白……他中的什麽毒……他只知道,娘亲死的时候,便死死的瞪他,告诉他这一生可千万别喜欢上什麽人……可千万不要喜欢上什麽人!映雪和他……是被上天诅咒的孩子麽?师傅摇头又摇头,中这样的毒的孩子,却偏那样好眉好貌天生情种……注定不能长矣。
一人一瓶的忘情丹,师傅走了……九宣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得了书院,一切事都朦胧遥远,只是牢牢记得,师傅说:
不动情,保平安。不动情,保平安。一切一切的事情,都被一粒粒的忘情丹给阻隔。
可是,忘情丹吃得下去,却令得他性情大变,风流浪荡,身不由已,他不想吃,可是也不想痛,不想死……他在迷茫中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心头痛得厉害,胸口一阵阵窒闷……他张开口,暗红的血顺著唇角流下。不要再想……
他伸手入怀,去摸那须臾不离的瓷瓶。
空的。怀里空空,那瓶呢?他急起来,双手四下里摸索,却摸不到救命的药。胸口绞痛难当,他虽然咬牙闭口,那血仍从鼻腔冲出来,滴滴的向下流。
那痛一阵紧似一阵,九宣摸索著封了胸口几处穴道,唤道:“卓风,卓风。”
卓风勒住马势,回身挑帘来看,但见殷红处处,九宣面色惨白,挨著一边的车壁,上气不接下气,这一惊非同小可,抢身扑上来抱住他,连问:“你怎样?”
九宣眼前发黑,软伏在身前那人怀中:“我的药……还在霜剑那石室里。”
卓风不及细问,眼见他口角不停溢血,一口气似有若无,掰开他嘴,喂了一粒丸药,一边掉转车驾,向回急赶。
那车快得便象人飞得起来,卓风一颗心象是放在油里煎熬,上下里外无一不火烧火燎般灼痛。两旁树木飞快的後退,身後车里却死寂寂的一点声息全无,那车却是无论如何再快不得一分。心一横,衣袖回卷,将车里人抱在手里,身向前扑上了一匹马背,挥剑斩断後面车累,那马甚是神骏,撒开四蹄疾奔。
卓风只觉怀里抱的人儿身子一点点冰冷,口角的鲜血却一直蜿蜒不停。眼见落霜山已经映入眼中,而马儿也已疲累,咬一咬牙,抱著他轻飘飘腾空而起,展开轻功,平稳如云般向上掠去。
霜剑山庄死寂一团,卓风身法极快,在院与院之间跃行,远远看到那石屋,一闪身下得地来,掠入屋中。
在地下甬道里三转两绕,进了那间石室。里面一团漆黑,卓风把怀中人放在屋角,晃亮火熠四下里细看,隐隐见床角有点微光一闪,伸手捞了起来,果然是个样式古雅的瓷瓶。他抱起九宣,轻轻摇晃,九宣双目紧闭,他伸手在他背心要穴抵著,一股热热的真力递送过去,九宣轻吟一声,长睫动了动,眼睛睁了开来。卓风把那瓶亮给他看,急问:“是不是这药。”
九宣无力的点了点头,卓风便倒出几粒来,九宣气若游丝,道:“一粒便可。”
卓风已经将药送到了嘴边,九宣却不张口吃药,寒星般的明眸定定望著卓风,眼角忽然毫无预兆流下一滴泪,晶莹剔透,沿著白玉般的脸颊留下。卓风定定看著他,却听他低语,断断续续说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卓风头里嗡然一声,胸口如被大锤重击,一口气登时噎住,抱著他的手一紧,两人头脸相贴,却听他颤声说:“九宣,九宣。”
九宣气窒难当,挣扎著说:“卓风……你很怨我麽?”
卓风本一直镇定自若,现在却声哽气噎,勉强说:“你还是没忘了我的。”
他向後退了些,看九宣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中,染血的孱弱模样。九宣眉梢轻扬,唇边扬起一个极明媚的笑来,种种狐媚刁钻再不复见,双目明亮,射出极喜悦的光彩,便似那年的粉花碧叶中,那个天真爱娇的少年。忽然那眼中的光亮一弱,一大口血又喷了出来,直溅得卓风脸上衣上点点腥红。卓风急道:“这些话慢慢再说不迟,你先把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