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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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的红肿的手,不在意:“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意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面一个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的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的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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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盈儿,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推开,夹着一阵微香的风,那人迈了进来。似乎今天兴致颇好,不像往日一样,见她没有迎他入门,便要沉下脸来骂一句。
苏盈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的将额上垂下来的发丝掠开,脸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调儿,长衫浆洗的笔挺,俊秀的脸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丰,回来志得意满,没有满口怀才不遇的牢骚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再水中泡的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的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了的。
宋羽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的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的端出来。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这菜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到现在烧个菜也烧的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筷子的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的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微微笑笑,自顾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丰,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地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