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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12)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

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

“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

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

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

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

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

“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做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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