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这样的,午觉时打个盹,梦里也许就过了一生。
和睦恩爱的双亲,交情深厚的亲家,青梅竹马的童年,少年时情窦初开的萌动,恋爱时的浓情蜜意,平淡生活中相濡以沫的亲情,每天夜里相拥而眠时肌肤的温度,夫妻间最亲密无间的接触,都是假的,都是他虚构出来的。
他们从来不曾真正的彼此拥有过。
此刻,她孤零零地躺在他们共枕而眠三年的卧室床上,回想着他们过去相处的点滴细节,才恍然惊觉,那句曾经被她吐槽过无数次、一听他说起就立刻打断的肉麻情话,原来是真的。
他说,之之,和你在一起,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
和你在一起,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
是这个虚构的梦境世界,存在的唯一意义。
如今,这个梦已经醒了,所以这个世界,也该消亡了。
她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浓重的白雾,什么都看不见,窗户也索性变成整块密封的玻璃,无法打开。
他已经无力维持如此庞大的幻象世界,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仅仅能守护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家,这小小的一隅而已。
冰箱上贴满了他急于出门留下的便笺纸。早饭在微波炉旁边,牛奶1分钟,三明治40秒,水果不用热;晚上表哥请客,六点半去接你;今天得晚点回来,下班帮我去干洗店取一下衣服;外面刮大风,记得戴帽子,在门口衣帽架上;小舅公想看咱俩的近照,你选几张出来,我明天去寄;诸如此类。
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她从未留意。
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些小事再也不会发生。
她再也吃不到他准备的早餐,再也不会忙碌了一天有人接她回家,刮风下雨再也不会有人提醒她注意添衣。她想为他尽一点妻子的责任,哪怕只是去干洗店取回衣服,都变成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不,不,一定还有些事可以做的。
她一张一张取下那些留有他字迹的便笺,目光停留在最新的那张上。对了,他出差前让她挑几张给小舅公的照片,她把这事忘了。
相册就在电视柜里,厚厚的三大本。她坐到沙发上,从新到旧挨个翻看。装帧精美的那本全是两人结婚的婚纱照,足有两百多张。从来只见女人热衷于拍美丽的婚纱照,老公多是不大乐意或者无所谓,但苏未醒对拍婚纱照这件事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热情,硬是拉着她拍了几十套场景,原片数都数不过来。不仅是照片,整个婚礼都是他在积极操办,其他的事全都扔着不管,仿佛这就是他的人生头等大事,为此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那时候她不懂。被各种繁琐的细节困扰得烦不胜烦时,她还朝他发脾气,骂他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磨叽的男人。
她想起萧之武和嫂子的婚礼。其实根本不算婚礼,之武牵着嫂子的手向大家宣布两人结为夫妻,给父母鞠躬敬酒,就算礼成了。有人闹着要灌之武酒,喝了没几杯,有长了翅膀的大猩猩向营地里投巨石,他们被迫匆匆转移。
嫂子左手常年戴着一枚银戒指,是之武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最简单的韭叶款式,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已是非常名贵。说起戒指的来历,嫂子总是露出羞怯幸福的表情:“之武说,太阳纪的人们举行婚礼,都要互换戒指的。可惜贵金属太难弄到,只做了这一个,要是有一对就好了……”
苏未醒给了她最奢华盛大的婚礼,像真正的太阳纪人类那样,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巨细无靡。
那时候她不懂。她只觉得麻烦,嚷嚷着累死了,再也不要结婚了。她嫌结婚戒指上的花纹会勾到衣服,也从来不戴。
一枚银戒指的幸福,她到现在才懂。
照片里她妆容精致,在化妆师和后期的鬼斧神工下,居然也十分美丽,和苏未醒站在一起,郎才女貌非常登对。
她仔细观察每一张照片里的苏未醒。和她僵硬的笑容不同,他的表情都很自然,那种发自真心的微笑和幸福感,让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当她身处梦境中时,她怀疑那些是不真实的;但当她终于发现那些的确是假的时,又希望它们是真的。
那些都是假的。那些也都是真的。
她窝在沙发里慢慢翻着相册,不知不觉的,困意上涌,她忍不住打了一个盹。头点下去的霎那,她立刻清醒了,猛地摇了摇头。
但是很快,更重的困意袭来。
她快要睡着了。或者应该说,她快要醒来了。
这个梦终于要做到尽头了。
浓重的雾气穿透窗户玻璃弥漫进屋内,地板的花纹变模糊,墙上的挂饰在褪色,相册里的照片也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屋子,这个世界,正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