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怪想到这里,身形又是一晃,只是想到怀里揽着的尸骸,硬生生站稳,竭尽全力地抓着脑海深处的一丝暖意。
这世上,有人在乎过他的喜怒哀乐;一遍遍地说自己想做人,有人听进过耳中;有人说过,为君一言,搏转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缘。
「大师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稀罕……」他本想接着说下去,比起佛缘,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单是常洪嘉,将他害到如此凄凉地步的和尚,甚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比佛缘要有分量得多。
明明说过无数回,只是和尚从不曾在意……
正失神间,听见沉默了好一会的亡魂,低低续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后几日,我布下了最后一步棋。」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头来,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还会布下什么陷阱。让他再禁语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待在沙池?
没等理出个头绪,便听和尚轻声道:「你那时还重伤未醒,我把佛牒和几样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边。临行前,为你我算了最后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后,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是吉兆。
「我自己却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发,似俗无家,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正好对应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迦叶寺僧人剃度落下的头发,由皈依师挑出一缕fèng入布囊。我那日烧掉占辞,从恩师手中领回头发,到孤崖上寻了一处石洞,布下阻拦进出的第一道法阵,又拿自身精魂炼成第二道法阵,留下这些话,等数千年后,机缘一到,让阵中残魂告知你原委。
「等再过一个时辰,我将第三道法阵画全,便会用匕首割ròu剔骨,放尽血水,淋在阵眼上,和剃度时剃掉的头发一块,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滞留尘世,无缘大道……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还你。我会割尽血ròu,直到无力落刃为止,不入轮回,把残魂散魄一并封入这具身外身。数千年之后,待血ròu凝结,魂魄稳固,他会借着阵法之力,再世为人。
「我备好了一件布衣,写着这婴儿的身世来历、俗家姓名,准备用它来包裹血ròu。等这具身外身出现在迦叶寺地界,多半会被寺里收养,做个小沙弥……他比我多了一缕头发,命带烦恼,迟早会入世,与你相见。」那蛇妖愣愣听着,眼睛是浓稠的雾色,和死一般的寂静。他呆滞地低下头去,手上残尸身上裹着一件布衣,衣上满是污血,要仔细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烂的僧衣。余光尽处,还依稀能认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写的是此儿父母双亡、恰值荒年,亲朋无力抚养,求寺庙收留云云的字样,字字皆是故人笔迹。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骗人了,还打算骗我不成?」那妖怪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地惨笑起来,嘴唇微颤,竟是诵读起白伞盖神咒。泪眼模糊中,以为那件破烂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朴素布袍,只是眨了好几回眼睛,眼前依旧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结巴念完,他望着这件裹了白骨的带血僧衣,如同望着整个阿鼻地狱,眼泪滚落时,嘴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洪嘉?常洪嘉?」过了一阵子,笑声越来越大,阵法之中都是他癫狂大笑的声音。人往后退了半步,让怀中尸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绿妖光,在四面光壁上殊死冲撞,竟将法阵撞得簌簌颤抖。
金光笼罩下,那缕残魂还在不住低语:「蛇妖,你那时不能化人,我在你头上点下佛印,你还记得吗?」蛇妖四面碰壁,身上伤痕渐多,眼睛如枯槁一般,听到这句低语,牙关深处又挤出一阵痛苦至极的狂笑声!
「洪嘉、洪嘉大师——!哈哈哈,哈哈哈哈!」「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渡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后,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ròu残魂所做,所谓血ròu相连……以后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那妖怪过了一阵子,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沉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着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