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残魂无知无觉,依旧睁着一双空洞的双眼,像是念经一般木讷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之时,我用观音灵感课你算过,算得你有佛缘。」那妖怪听到佛缘两字,身形剧颤,断断续续地溢出悲声:「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佛缘。什么佛缘……我从来……没在乎过啊。」「直到迦叶寺之变,你我都伤得不轻,我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替你算了一课。结果却变了。」那妖怪原本双手便抖个不停,听到这里,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不祥征兆,越发面如土色,喃喃笑着:「和尚,我得……走了,不想听……」他一面说,一面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双臂一揽,将常洪嘉的尸身横抱在怀里,踩着血泊往前走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甚至顾不得散落在地的碎ròu白骨。
然而金光大阵下,整座山峰如同被巨钟兜头罩下,那妖怪竭尽全力,现狰狞妖相,试了许多回,仍被佛光一次次推回原处,不得已听完了下一段低语。
「为什么你先前有佛缘,后来再算,却没有了……蛇妖,我想来想去,都是我误了你。原本你天性纯良,又心无罣碍,假以时日就能去西天净土,是我多此一举,用佛珠缚了你,先唤起你争胜之心,又让你贪恋起人间。
「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良缘善果,皆是顺其自然。若非我一念之差,自作聪明,刻意想促成你的佛缘……你本可以修成正果……」魏晴岚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双目中只剩绝望之色,惨然笑道:「和尚!可我根本不在乎啊……」然而这每一句,每一字,都未曾传入那人耳中。
半空中那缕残魂,像空壳一样,复述着生前所留的愧疚心事……只是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声音一度几不可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算出是自己断送你大好前程……虽然时日无多……无论如何也想挽回大错,只能布下身后局。
「我借故下山,选中一处洞天福地,以精血元气开山辟道,引水成溪,催熟辛夷树种,辗转多次,将我半生佛经抄本尽数搬来此处,定为鹤返谷,又在山壁两侧雕刻佛像,取名浮屠道……「我把提及闭口禅的几本抄本放在最上面,将鹤返谷绘成地图,夹在戒牒中。依你脾气,免不得翻找我的旧物,寻去鹤返谷,只要你看见这些抄本,想起我说过的业力、愿力,必定会修习闭口禅。其实愿力不过是虚无缥缈之事,只有减少口业、了悟禅理才是真的。蛇妖,你跳脱不羁……禁语对你的佛缘好。」魏晴岚木然站着,血泪流得太多,已经无泪可流。他呆滞地抱着那具残尸,仿佛已被佛缘这两个字彻底压垮,任耳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可佛缘……何其难得。」
「我算来算去,只凭闭口禅恐怕还不够改命……于是在浮屠道另一头掘出深坑,移来细沙,将随身白伞伞骨向外翻折,埋在沙池最深处……「白伞原本是用来遮蔽魔障的,我将它翻转了一面,就变成催生幻象的邪器。沙池无数幻象,都是因它而起,稍有不慎,便会困在里面。
「我留的抄本,有半数都在讲以幻修幻,还特意在地图上拿朱笔注明,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为的就是引你去沙池凭吊旧事。看多了幻象魔障,自然能见真本性……多看几回,它就困不住你了。」半空中那道残魂说到这儿,声音放得极轻,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依稀可以猜出他当年封死石洞时,眼底泛起的凛然神色:「我知道你不好受,可生老病死,爱憎情关,春去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我对自己的生死看得极轻,你也早该放下了……」魏晴岚良久才有了反应,他怔怔看了一眼半空中的人影,仿佛在回味有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人间温情,又如同在重温此生此世遇见的所有痛苦魔障,表情刹那之间居然变得有些扭曲,直至看见怀中常洪嘉的残尸才恢复木讷,嘴唇翕张,颤声笑道:「大师,说得轻巧。你把情字……说得太轻,说放就放……真是……」这短短几句话,竟是夹杂了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怒意,甚至第一次尊称那人,喊他大师,眼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酸涩难忍,却耻于在那人面前失声痛哭。
原来闭口禅是算计,沙池凭吊也是算计!
这也算是佛门慈悲吗?为他算尽身后事,为他而死……却让他味尽凄惨荒凉!
和他比起来,还是那呆子……呆子……也曾问过……情字,为何太轻了?